“你真的很爱他，宁愿放弃一切。”

孔朔的声音仿佛来自天地之外，恍惚得令她听不真切，宋将离抬眼望着眼前的男子，只觉内心某一处被狠狠的触动着。

她看见他垂下眼眸，低头埋在苏聆欢的肩井旁，话语微带了一丝轻颤。

“也许我没有那么失落，也许我没有离开鹿皇，也许——至少我能救下你，就算必然要使用寂灭阵，至少也能让我代替你罢。”

没有也许。狂风呼啸，漫漫夜雨仍是不止，竟是连于这秘境毫无冲突的她也感觉到丝丝冷意来，眼前的雨水不断冲刷着两人，她不晓得孔朔抱着苏聆欢在这佛桑花丛里跪了多久，只见到那层薄薄的光芒愈来愈亮，她发觉，苏聆欢的身体竟在渐渐地消散。

怎么会这样，便是连死去，也尚不能留下尸骨于这世间吗。

他所道也许，所道至少，却是自这一句话说完，再也未曾开口，只紧紧抱着怀中的红衣女子，仿佛惧怕着眼前的女子随时会离开自己一般。

事实上，苏聆欢，已然早已离去。

他闭上双眸不语，脸颊的雨水不断低落，宋将离抬眸望向他的那一瞬，眼前忽地浮现出万千景象来。

“师兄！你说好陪我去放孔明灯的！”

像是在一个遥远的年代里，重重光影将画面渲染得分外朦胧，依稀可见一男一女身影，正立于鹿皇山宫的山门前。

“师尊今日布置的课业我尚未完成——”

“怎么又是这个借口，不对！我方才就见到你在——你应该已经完成了对不对！师兄，你不许骗我！”

少女的声音里带着重重的不满，似不过闹着小情绪，又似是当真生气了一般。

“走吧，看来你还不笨。”

“师兄，你，你真是的，以后我就找别人玩儿去，再也不理你了。”

“好了好了，你看这是什么？”

“诶？上次的那根发簪……师兄你竟然给我带来了？嘛……这还不错，原谅你了！”

眼前人跺了跺脚，欣喜道，尚带稚嫩的少女音色退去，忽闻轰鸣的雷声划破天际。

宋将离怔了怔，她不知道眼前是何景象，像是身周人皆已不复存在，她不晓得此刻沈庭燊是在何处，孔朔及苏聆欢又是在何处。

蓦地一阵冷意袭来，她整个身子皆是颤了颤，依稀可听见熟悉的声音，一时间竟然令她心底生出层层悲戚来。

“那好，便请师兄告与我，究竟如何才算是不任性？便是一成不变的遵守师尊的教诲，便是永远只于这山宫中度过年年复年年的岁月，便是拥有了自己所倾慕的人，明明是那般想拥住他，想伴于他左右，却只能咽在心底，用所有的顾忌将自己的情绪埋葬吗！”

是那日！那日，苏聆欢同孔朔决裂，宋将离此番全然见不到眼前是何景象，只觉重重灰黑光影将自己包围，但那声响，却令她整个身子皆是一震。

她不喜欢见到那样，她忽而从心底里的抗拒着苏聆欢来。

那般执着的喜欢着姜期，不惜使用任何手段，这便是爱？她不懂，她不晓得苏聆欢为何这么执着，这般执着病态的爱恋，纵是于她，于姜期，皆是一种痛苦。

更是——眼前的孔朔，他，他会怎么想。

那日里，她同沈庭燊见到眼前这般景象，却是刹那间电闪雷鸣，幻境已然被撕扯开来，他们陷入了另一片幻境的残片中，自始自终，她见不到孔朔的神情，却觉他似全然一派平静般，不言不语，只静静望着眼前的苏聆欢，听完眼前人所道的一字一句。

此时此刻，她却觉脑中隐隐约约袭来一阵痛意，并不是很令人不适，甚至，她竟是似乎望见了另一番光影来。

他望着眼前的女子，垂眸不语，却是丝丝悲戚划过眼眸，他沉声开口。

“为什么呢？若你不喜这山宫，我带你远远的离开，若你不愿再遵师尊所道，我们前去求允离师，若你想拥住你所倾慕之人——”

“为什么，那个人，不能是我呢。”

宋将离猛然一怔，声音里带着沉沉倦色，却分外清明，像是来自另一片星辰的低语，遥远而又靠近，迷迷蒙蒙绕在耳畔。

是彼年，他得谭清所收留，生父生母为何人，他皆是不知，只道谭清待他如同亲自，他便亦是拜入谭清门下，修习秘术。

他终是拜师于谭清的那一日，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院子里开着新绽的佛桑花，尚稚嫩的花瓣在雨中望着一派弱不禁风的模样，同他一道的，还有一名看着很是孤单，始终一派怯生生模样的女童。

他后来才晓得她的名字，叫做苏聆欢。

彼时她同他一般，皆是失了父母，得谭清收留，两人共同修习着秘法，她却天赋要高得许多，时常教他这个师兄心法窍门，渐渐得不再胆怯，还少不了要打趣她。

师尊与他皆是很宠爱她，论实，也许她本身性情如此，家境贫寒，无父无母也罢，有些时候，便注定是那种受人宠爱的女子。

由最初的形影不离，却是渐渐地少不了有些分歧，师尊予他们的课业也渐渐地皆往了两人所专长之处去，有时，他们甚要去不同的地方修行，彼此不见长达半月。

依稀记得有一日里归来，他正将采摘好的药草挑拣而出，这日日头很足，日光照在身上甚是暖和，远远地，他便见到她从东院的偏门外朝她奔来。

阳光覆于他眼眸，却渲染上一层朦胧的光影，眼前的景象带了一丝模糊，竟是变得恍惚起来。他睁眼望定眼前人，只见她脸上扬起轻快的笑容，兀自笑道，“师兄，便是好些时日不见，可有想你的小师妹？”

略带了丝无奈的摇了摇头，他嘴角微扬起一丝笑意，向着其颔首应声。

“为什么，那个人，不能是我呢。”

可是，自始自终，他皆是未有将那句话说出口，只窗外的轰鸣雷声，漫无止境的夜雨，将整个沉睡的鹿皇山宫浇得一塌糊涂，他眼眸里是她的决绝，悲戚，不信任，他所有不愿见到的，在她面容上浮现的神情。他不曾了解姜期此人，也从来未曾有过了解姜期的兴趣，只觉有时路过那矮矮的客房，窗前隐隐现出一个影子来，不甚明亮的夜灯照于院内，忽而，会生出一丝羡慕的情绪。

羡慕，为何会羡慕。

大概自己，自始自终的沉默，亦是无可挽回的作茧自缚罢。

终究，换来的只有永远的失去。

夜雨仍不止歇，孔朔拥着眼前的她，仿佛这便是永恒一般，可是她的身形，已然再过不久，便会全然挥散向了空中。

宋将离望着眼前的两人忽而痛哭出声，依旧是未曾停歇的滂沱夜雨，已然悉数淹没的鹿皇山宫废墟，寻入宫中，却早已被大火吞没的小依，织天残卷予了苟延残喘的她寿命的谭清，尚不知身在何处，却当是凶多吉少的姜期，还有眼前，开得妖娆，开得刺痛眼角的大片赤血般的佛桑花丛。

他赶不到救下一个人，他无力挽回寂灭阵，他不知苏聆欢所降下之子身于何处，苦修秘术数载，如今却是无论何时，他皆是无法改变。

便是连眼前人，自己所倾心的女子，连同她的尸骨，也未能留住。

那日里师尊终是回归，苏聆欢自她及姜期二人之事却是愈发的无理取闹，他失意离开鹿皇山宫，似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任性的离开，却是这第一次任性，再次回归之时，同故人皆已阴阳相隔，一去永恒。

耳畔仿佛还有年少时，她轻声唤着自己的音调，带着些许轻俏欢快，又似带了点撒娇之意，她清脆的声音响于他耳畔。

“师兄。”

夜雨欺身，重重冷意已然寒彻心骨，他终是缓缓抬起头来，眼前的女子，连身体上的最后一丝光亮，皆已消散于他怀中。

“欢儿。”

他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温柔和宠溺，像极了曾经的夜幕下，漫天灯火，他带着她一起放飞孔明灯时的情形。

“其实很久以前……欢儿，我就想这么叫你一次。”

他们于这鹿皇宫中第一次相见，天色垂下甘霖，此番茫茫夜雨，他们于鹿皇宫中最后一次相见，从此再也无从得见。

宋将离已然泣不成声，阵阵雷鸣愈来愈猛烈，她心里蓦地泛起一层惊色，隐约觉得，这秘境已然濒临崩溃。

却是莫大的悲戚席卷了她，似是浑身上下皆无何力气，她更是寻不到，此番沈庭燊是在何处，为何这轰鸣不断的雷声，不曾止歇的夜雨中，她却是全然寻不到他的身影？

巨大的惊惧感朝她袭来，竟然眼前孔朔的影子也渐渐模糊起来，她后退一步，只觉心口的赤色芍药又开始隐隐起伏，愈发的显得疼痛起来，大片水泽倾下，她忽而觉得那无助感漫过全身。

纵是因了孔朔之故，或是幻境异相之故，皆是令她悲戚惊惧，她终是无力支撑，双腿蓦地一软，却被人拉入怀中。

“离离。”

那一刻，她忽而觉得，也许这是她这一生，所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了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