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普通病区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钟,赵直吃了一点残羹剩饭,在吃饭的过程中,铃儿走了过来,似乎在等他吃完饭,想要替他重新包扎伤口。
让赵直感到奇怪的是,铃儿似乎发生了某些不易察觉的变化,要是在之前,他可能察觉不到,但是现在,他却能够清晰地感知到。
首先,铃儿在等他吃饭的过程中,双目时而呆滞陷入恍惚,时而疑虑布满怀疑,有时她会望着赵直但眼神却完全没有聚焦到他的身上。
其次,她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挂着忧惧,微微蹙起的眉头,紧抿的嘴角,时不时抽动的下唇,都说明她的内心正在经历着一些异常恐怖的事情。
最后是她的动作,当她坐在椅子上的时候,双脚是藏在椅子底下的,且纠缠在一起,再配合上她略显紧绷的肩部,以及时不时搓动的双手,都说明她正在担心着什么东西,而且试图隐藏自己,或许她从周围感觉到了威胁。
当赵直吃完饭之后,铃儿将双腿伸了出来,眼神也变得有光彩了许多,似乎帮助赵直包扎伤口,让她暂时摆脱了那些负面的东西。
“发生了什么事?”在铃儿快要替赵直包扎完的时候,他问道,“你是不是被人打了?”赵直早已注意到铃儿在半个小时不到的时间内,摸了自己的后脑勺至少三次,而每一次摸,她的脸上都露出痛苦的表情。
“啊……”铃儿似乎很吃惊,她抬起头,望着赵直,眼睛明显变大了许多,“没什么事啊。”
赵直避开了她的视线,望向了远方,微微眯起了眼睛,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个动作是梁哲曾经做过的。
赵直没有说话,他在等待着,这种时候,不能追问,一旦追问,对方防御就会更强,越不会说出来,唯有装作若无其事才能打消对方的疑虑,毫无疑问,梁哲曾经就是这么对他做的。
赵直直到现在才终于明白过来,这一个看似毫不起眼的细节究竟有多么重要。
“我被门磕了一下。”铃儿说出这句话,一方面可能是为了让气氛不尴尬,另外一方面也是承认了自己的头部受伤这件事情。
赵直注意到铃儿说话的时候,眉毛下压了一下,同时舔了一下嘴唇,而且,她说完之后神情不仅没有放松,反而显得更紧张焦虑了。
毫无疑问,她在撒谎——
赵直轻吸了一口气,他吃惊地发觉自己竟然能够判断出来对方是否在对自己撒谎,在过去,他全都是依靠直觉来判断,虽然也很有效,但跟现在却完全不一样,现在,他有着一套清晰理智的逻辑,以心理学为依据,帮助自己进行判断。
是不是要拆穿她?
赵直在心中自问,他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是拆穿好,还是不拆穿好,看来还是知识太匮乏,需要学习的还有很多很多。
不过按照常理来说,拆穿之后,对方可能受不了压力和羞愧而直接坦露事实,但也说不定会编出另外一个谎言来掩盖,到时候谎言接二连三,连判断都应接不暇,而且,倘若对方打定主意不想说,不管怎样诱导,她始终不会说。
若是不拆穿呢,那只有将计就计了……
“我也是被门磕了。”赵直说道。
“你磕哪了?”铃儿疑惑地问道。
“脚趾被门夹了,腰上也被门撞了。”赵直苦笑了一声道,同时口中‘哎呦’了一声,这一声其实是用来分散铃儿注意力的。
当然这一招也是跟梁哲学的,既然灯光可以分散注意力,突如其来的声音肯定也可以。
铃儿的嘴巴微微张开,愣了一下,随即活动了一下双腿,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口气。
赵直虽然将她的动作和表情全都看在了眼里,但却不明白这到底是代表着什么意思,他迅速发散自己的思维,心中暗道:她有可能是觉得我有点傻有点白痴,对我同情却又感到无奈,也有可能她跟我有着同样的经历,有苦难言,或者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言。
赵直将铃儿的表情和动作记在了脑海中,准备回去仔细琢磨一下,同时下次遇到梁哲问他一下。
到现在为止,赵直才感断定,铃儿在这段时间内一定发生了一些事情,这些事情正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她的性格和心情,之前她可不是这样的,至少微笑在脸上从不消失,但现在却很难看到她的笑容,甚至有时候会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另外一种陌生的类似于黑暗一样的东西。
像是有股子暗黑潜流正在她身体内流窜激荡,想要破土而出。
在铃儿终于包扎完了之后,赵直说道:“铃儿,要学会保护好自己。”
铃儿有些奇怪地道:“是你——要学会保护你自己吧。”
赵直道:“我是病人,我进得来,出不去,但你不一样,你可以选择不干。”
就在这时,铃儿的脸上出现了剧烈的表情变化,那一瞬间,她的表情像是要哭,眼神极度痛苦,如同濒临压力的边缘,同时她的身子也僵硬住了,但几秒钟之后,她就重新回到了之前的那种表情,她用一种哀伤的语气道:“我也出不去。”
赵直急忙问道:“为什么?”
铃儿摇了摇头,将身子转向了另外一边,低声道:“你不要问了,对你没好处。”
说完之后,铃儿便迈步朝着前方走去。
赵直看见旁边不远处有个一直咧着嘴傻笑的院警始终盯着铃儿,当铃儿走后,那个院警也跟在她的身后走了。
另外一个院警则朝着赵直走了过来。
“麻利点!”那个院警长着一副鹰钩鼻,看起来很阴险。
赵直端详着他的脸看了一会,然后站起了身子。
在回到病房的过程中,赵直发现整栋楼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同了,不是变得更放松了,也不是变得更紧张了,而是变得更隐秘了。
护士们三五成群,院警们也三五成群,以这样一种小圈子为集群,低声说着什么,眼睛还不时扫视着四周,像是生怕被别人听见。
他们之间似乎藏着一些秘密,准确的说,有什么东西正在改变着他们的交流方式,让他们选择了以这样一种集群的方式来疏散心情。
赵直有种直觉,大事即将发生。
而这大事不光是在病人之间,更有可能是在院警们之间和护士们之间。
在路上,赵直碰见了吴野,吴野恶狠狠地瞪了他几眼,然后便急匆匆走了,似乎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去办,这件事显然比打赵直要来的要紧得多。
回到了病房之后,赵直还在思考着路上观察到的细节,但他一时之间却难以参透,他想到,要是梁哲在就好了,他肯定会看明白,至少比自己看到的要多得多。
“赵直,你怎么了?”孙震阳看见赵直从回来之后,一直在发愣,不由地问道。
“我见到梁哲了。”赵直抬起了头说道。
“催眠大师——梁哲?!”孙震阳站起了身子,双手不停地搓动着,似乎这个名字让他感到既紧张又兴奋。
“没错,他正在接受惩罚,在下水道的入口处铲屎,双手双脚都被绑着锁链,还受了伤。”
“啊……”孙震阳忽然发出了一声略带畅快的呻吟,同时搓动的双手也停止了,他坐回到床上,歪着脑袋想了一会之后道,“他跟你说了什么?”
赵直将孙震阳的声音和表情都看在了眼里,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孙震阳似乎有些害怕梁哲,绝不仅仅只是敬佩那一种情绪,尤其是那一声畅快的呻吟,明显是听到梁哲受苦之后,压抑不住的喜悦。
但有可能是错的……赵直急忙想到,自己才刚刚开始学会这种细致入微的观察,绝对不能武断,这种事情看似简单,但每个人表达的方式不同,所以含义也不尽相同。
“没说什么。”赵直轻描淡写地道,“我甚至都没跟他说几句话,他不想理我。”
“哎……”孙震阳道,“他肯定受了很多苦。”
“不过他看起来并不是非常难过。”赵直道。
孙震阳没有再说什么,他躺了下去,摘下了眼镜,搓动了几下眼睛。
二子不知何时已经起来了,他走到赵直的床前,瞪起眼睛,附在赵直的耳旁低声道:“我觉得你们聊了很多。”
赵直警觉地问道:“你什么意思?”
二子道:“你并没有一副失望的表情,而是很满足,甚至看起来收获很多。”
赵直吃惊地盯着二子,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一直低估了这个话不多说,只知道睡觉的家伙……
“傻子才看不出来。”二子咧嘴嘿嘿笑道,“他之前跟我说过一个名叫谭维的女孩,是他的病人,也是他的助手,现在在外面是一名心理医生。”
赵直没有说话,他还在揣测着二子的目的以及他的真实身份。
二子继续道:“下次如果你再遇见到,问问他,我怎样才能联系到谭维,我想跟她见一面。”
赵直:“可你该根本出不去。”
二子:“我没说我要出去啊。”
赵直:“她也进不来。”
二子:“我也没说让她进来。”
赵直:“那问了有什么用?”
二子忽然咧嘴笑道:“你不知道,谭维她不是一般的女孩,她会做梦。”
赵直一脸的茫然:“做梦?”
二子转过身走到了自己的床前,如同鲤鱼跃龙门一样直接跃到了床上。
“我想和她在梦里相遇,那是真正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