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尖叫声穿透黑色的帷幕,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铃儿坐倒在地上,瞪大了惊慌的眼睛看着迷离光线旋转之下的那具赤裸的男性躯体,发出了一声声惊叫。
惨白的眼珠子盯着她,一转也不转,被捆绑的身体反射出洁白的光泽,嘴巴紧闭,脸上没有一丝的表情——
铃儿用了十几秒的时间,才真正看清面前的这个男人,他不是人,而是一个人体模型。
她颤抖着身子从地上爬了起来,鼓起勇气,伸出手,摸向了那个人体模型,胶质的皮肤柔软而光滑,被抚摸之后微微下压,松开之后又反弹了回去。
表情坚毅,身体健壮,五官端正而精细,如果不是近距离的观察,很难判断出他到底是一个呆滞的真人,还是一个没有呼吸的模型。
铃儿长吁了一口气,想要将眼睛从那个裸模身上移开,却感觉他身上似乎有种无形的魔力,让她怎么也移不开。
迷离的光线还在旋转,紫蓝交替,让人目眩神迷。
铃儿艰难地往后撤开了一小步,将手从他的身上拿开,机械般地偏过头去,望向了帷幕角落边上的一张小床,床头上摆放着一些稀奇古怪的道具,是她从未见过的……不过她好像隐隐约约能感觉到这些道具是干什么用的……
铃儿闭上眼之后又睁开眼,她的脑子仿佛不再转动,面前的景象太出乎她的意料,让她一点点防备也没有,就这么突然地出现,使她猝不及防。
就算在脑中想了几十几百次,也从未想到过黑色帷幕里面竟然会是这种东西……
这里没有怪物,没有吓人的东西,没有鬼,也没有神,只有——
她轻轻摇晃了一下脑袋,有个词汇脱口而出,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欲望。”
这里展现出了赤裸裸毫无顾忌的女人的欲望……
这让人感到悲哀,也感到无奈,感到害怕和不可理解。
但是,如果细想一下,就会发现一种浓郁的悲伤。
生理之内是心理,但心理之上却是生理。
捆绑了爱,禁忌了性,弘扬了道德,压抑了本能。
在地面之上行走的躯体,仰起头,看不见蓝天的时候,会怎么想呢?
一生一世,蝇营狗苟,却满足不了自己欲望的时候,会怎么想呢?
老一辈的至理名言告诫我们——无欲则刚。
可大千世界,霓虹酒绿,穿梭在一栋栋高楼之间,地铁之间,公交之间,人心之间,不停奔波劳碌,为的是什么呢?
纵然心静如水,可每到夜深人静,独自抚慰心胸,望着那些渴望得到却得不到的东西,最初的时候可能会握紧了拳头,咬紧压根,奋斗往前,不枉此世,可逐渐的,你妥协了,放弃了,结婚了,生子了,你发现你头发白了,身体垮了,你膝下子女承欢,你身前一片坦途——
荆棘没有了,奋斗的欲望也没有了,坐在藤椅上,抽着烟斗喝着香茶,面对来来往往的人群,你可以微笑着告诉他们——年轻人,无欲则刚呐。
一代又一代的人,百年之后,年轻时的容颜被人忘却,纵然惊为天人,也抵不过岁月的侵蚀。
也许在弥留之际,入土之时,最后看到的,会是当初那未曾实现的愿望吧……
留给孩子们吧,替我去完成它们,如果你们完不成,就交给孩子们的孩子,孩子们的孩子们的孩子……
一代一代,并未终止,可是思维已经不在了,遗憾带到了地下,不会哭,因为已经早就没有了眼泪……
“欲望是黑夜,见不得光。”
“欲望是罪孽,拷满枷锁。”
从古至今,优胜劣汰,物竞天择之下,进阶的轨迹是——合理掩饰自己的欲望。
即使在宽广的大地上,只要有人存在的地方,就一定没有——
“自由!”
每个人都是一座监狱。
囚禁自己的同时,捆绑住别人。
悄悄拉灭了灯火,迷离的紫蓝光线逝去,眼前重归黑暗,铃儿退出了黑色帷幕,将拉链缓慢地拉上。
“砰!”地一声,她转过身,却撞到了一个如同墙壁一样厚实但却不坚硬的东西上,她抬起头,看见了一张凝重而严肃的脸,那是郑护士长的脸。
厚实的嘴唇微微开启,如同男人一样的嗓音问向铃儿:“明白了?”
铃儿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郑护士长转过身,迈步往前,铃儿紧随其后,她看着护士长那宽阔的肩膀和厚实的背部,忽然感觉到心安了许多。
走出休息室之后,她们在窗台上,隔着铁栅栏和玻璃窗,望着外面阴沉的天空和连绵不断的雨线。
郑护士长脸上有着疲倦的表情,像是一个带领军队打了一场耗时长久但却依旧未分胜负的将军。
“铃儿,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来这呢?”郑护士长问道,她的语气出奇地温和。
“我……我不知道……或许是因为想要赚钱谋生……”铃儿断断续续地说道。
“不,你知道的,每个到这里的人都知道。”郑护士长道,“这里并不是你赚钱,也不是你谋生的地方。”
“可我……”铃儿想要解释,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解释。
“来这里的人,都是另类的人,护士们没有老公,院警们没有老婆,病人妻离子散,无人看管,这里的人并不是那么美好的人。”郑护士长说完之后,轻叹了一口气。
“还是有好人……比如余文泽……白天他还……”
“你要记住,好人是不会来这的,而且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好人,只有没有被发现的坏人。”
铃儿的话被郑护士长打断了。
铃儿没有说话,或者说她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雨滴打在窗玻璃上,发出‘啪嗒啪嗒’杂乱无章的声响,让人不安。
良久过后,郑护士长道:“你应该也很明白,什么样的人会来到这。”
铃儿道:“有精神病的人。”
郑护士长道:“不,我是说院警和护士。”
铃儿再次闭上了嘴巴,她的头忽然有些疼,她伸出一只手抚摸起了太阳穴。
郑护士长见她没有说话,继续道:“有罪的人,不然我们都会进监狱,而这里,比监狱好一点的地方是,会让我们忘记曾经犯下的罪孽。”
铃儿忽然大声道:“不是这样的……”
郑护士长道:“我也快忘记了……已经好多年前了……我还没有来这的时候……那时的我有一份好工作,有一个我爱的人,有家庭,还有自由……至少我想去哪只要我攒够了钱,就可以去哪。”
铃儿瞪起了眼睛,有些失态地道:“你为什么要说这些……”
郑护士长的手在铃儿的肩膀上拍打了两下:“没有人是故意的,也没有人是心甘情愿的,我们活着的人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那种事情不要再发生第二次。”
铃儿大声道:“求求你,不要说了……”
郑护士长似乎没有停止的念头,她瞥了铃儿一眼继续道:“中国这么大,除了这家X精神病院,你说哪里还有你的容身之所呢?”
铃儿哽咽了起来:“我可以去很多地方,很多很多……”
郑护士长咄咄逼人地道:“那你为什么会来这?”
铃儿:“因为我喜欢做护士啊,我学的就是护士专业……”
郑护士长:“有罪之人最拿手的就是——骗自己。”
铃儿:“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郑护士长将代表着护士长身份的护士帽摘了下来,放在窗台上,目视着漆黑的夜空缓缓道:“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我们跟平常人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同,我们之所以被困在这里,是因为我们也想要获得自由,你知道吗?我已经在这里呆了七年了,再有两个月,就满八年了。”
铃儿茫然般地问道:“八年又怎么样?”
郑护士长脸上露出了疲倦的笑容:“八年,我就可以走了。”
铃儿吃惊地道:“你自由了?”
郑护士长道:“一桩罪,我还八年的自由,也够了。”
铃儿:“你会离开这吗?”
郑护士长:“如果你蹲完了坑,还会留恋厕所吗?如果你吃完了饭,还会握着筷子吗?如果你有一个可以想去哪就去哪得机会,还会没日没夜地呆着简陋的宿舍里面,待没有人看见的时候偷偷跑下来,用裸模来满足自己吗?”
铃儿:“你说的……”
郑护士长:“说的很难听对吗?难听就对了,好听是留给死人的。”
铃儿:“可我真的是喜欢做护士……我喜欢照顾病人……”
郑护士长笑了起来,她的后背似乎又开始疼了,脸上的笑容逐渐扭曲在了一起。
郑护士长深吸了一口气之后道:“铃儿,你是个好女孩,原本不应该来这的,不过既然你已经来了,我就告诉你几件事情,因为我很快就不会在这了,我希望你也能好好赎罪,好好反省,每天都会想一遍那时的场景,不要逃避,也不要欺骗自己,你会重获新生的。”
铃儿:“护士长……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郑护士长:“傻孩子,我们只认识这么短的时间,就算我是你的护士长,也没有权利来保护你。”
铃儿张着嘴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良久之后,郑护士长道:“铃儿,听好了,在这里,看得见摸不着的东西不要害怕,在这里,摸得着看不见的东西不要妄自询问。”
“在一个地方生存,就要遵循一个地方的生存法则,我在这里呆了将近八年的时间,一共学会了两个法则,第一个是:永远不要隐瞒院长,任何事。第二个是:永远不要和这里的院警发生关系,任何关系。”
铃儿:“朋友也不行吗……”
郑护士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继续道:“还有另外恐惧而惊悚的三个法则,不过我也不知道,我职位太低,根本无法认识到这家精神病院中到底还隐藏着什么东西,不过我敢肯定……一定有一个重大的秘密……所有一切都只是一个表象而已……”
铃儿似乎有些害怕:“你为什么会告诉我这些……”
郑护士长道:“我只是想看你好好活下去,在这里白白死去,无人收尸的人,可不止是病人。”
铃儿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那批黑衣人是干嘛的?”
郑护士长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不过我也不想知道。”
郑护士长说完之后,拿起护士帽戴在了头上,望着铃儿道:“时间不早了,我回去了,如果你想去休息室的话,就去吧,我不会和别人说的。”
铃儿急忙道:“我不用那个……”
郑护士长道:“对于我们来说,这家病院可以说是仁慈许多,我相信,你总会有用得到的时候。”
郑护士长说完之后,便转身走了。
铃儿站在原地,有些发愣。
郑护士长走了几步之后,忽然回过头来道:“有时候,活下来,可不仅仅是依靠勇气,还有克制。”
铃儿的头又开始发疼了,越来越疼,她感觉自己如果这样疼下去的话,很可能就会直接疼死。
可是,善良的人总会如愿以偿的。
一定会。
不是吗?
铃儿紧咬着牙关,迈步向前,一个人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表情凝重而严肃。
大幕已然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