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铃儿强忍着眼中的泪水,一口气冲出病楼,从天而降的雨滴落在她脸上的时候,她终于再也忍不住了。
泪水夺眶而出,从眼角滑落,如同温热的溪流,灌满了她的眼窝,流淌在她的脸颊。
那眼中的笑意,那假装的镇定,那得体的语言和举止,这所有的一切都在大雨倾盆而下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住的时候,消逝的无影无踪。
在夜幕即将来临的朦胧光线中,她卸去了伪装。
所有人都说她是大家闺秀。
然而刚才在被那个躺在病床上,残废了双腿的病人抱住自己,按在自己胸口上的时候,铃儿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惊慌和恐惧,那时她所有的礼仪都被抛下,所有纯真的念头也都被掏空。
她做梦也想不到,她这么善良地主动去替他揉腿,而他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来回应自己……
她大呼救命,可无人应答,直到现在她还记得病房里面另外几个病人看自己的那种眼神,那是一种苍白的冷漠,完全感觉不到一丝一毫人性的温暖。
终于,冲进来一个院警——是余文泽,他踢倒了病人,抱住了自己,还对着自己微笑。
在那一刻,铃儿脑中竟然依旧想的还是不能失态,不能失态……即使在她如此恐惧,如此害怕,如此地想要找到一个厚实的胸膛靠一靠的时候,她还是选择了用微笑来面对,然后推开了他的手臂。
其实如果那时候余文泽坚定地抱住她的话,说不定她现在就已经他的胸膛里面哭了,而不是偷偷跑在外面无人的角落下面痛哭流涕。
可是,他并没有,他只是不想太过唐突而已,铃儿并不怪他。
所以现在铃儿只能借着夜色和雨帘的掩盖,躲在一颗小树的下面,抱着自己的双膝,一边冻得瑟瑟发抖,一边不停地啜泣。
人们说的其实并没有错,她看起来确实像一个大家闺秀。
之所以说像,是因为她并没有活在一个大家闺秀的家庭,她从小就没有爸爸,她的妈妈不停地跟她说要善良,要善良……
善良的人总会如愿以偿的,当妈妈微笑着将这句话灌输进她脑海中的时候,她根本就没有过丝毫的怀疑。
可是她的妈妈却忽然有一天被陌生男人那丑陋的身体压在身下,发出刺耳的喘息声。
后来她的爸爸莫名其妙成了隔壁的男人,并在她妈妈死后给了她一笔钱。
然而她并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将他给的钱捐给了贫困区的儿童。
她出生在单亲寒门,妈妈是个被生活压倒了尊严的女人,直到后来,铃儿才会想到,妈妈只会做针线活,自己的那些生活费和学费都是从哪里来的?
在那些个飘雨的凄冷夜晚,在那些个雷鸣电闪的闷热深夜,在那些个早起的黎明和迟来的黄昏,她的妈妈人在哪儿?
她的妈妈独自一人将她抚养成人,靠的是什么?
是从天而降的元宝吗?
还是——陌生男人的援助之手?
她生长在这样一个原本应该异常困苦且艰难的家庭,但她的妈妈却用一双柔弱的肩膀扛起了生活的罐子,一步步摇摇晃晃往前走,每走一步,罐子就掉一块瓷,每走一步,真相也就愈加明显。
她光鲜的衣服,她的零食小吃,她乖巧的书包可爱的玩具,她的生日蛋糕,她的单车,她成长过程中所享受到的一切——都是妈妈给她挣出来的,至于是怎么挣的,铃儿并不知道……
不,或许其实她知道的,只不过是捂住了自己的耳朵,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在飘雨和打雷的晚上,强迫自己在痛苦的无眠中度过……
妈妈微笑着告诉她:要做一个善良的人。
于是她将那些所看到的所听到的丑陋和不堪,全部压抑在了记忆的深处,她拒绝承认,她不愿想起。
她从小到大听到了无数形容自己的美妙词汇:善良,可爱,乖巧,得体,端庄,甜美——
最开始的时候,她也知道这些词汇有时候是多么牵强,多么冠冕堂皇,多么地不切实际,但慢慢地,她也逐渐适应了这些词汇,并开始朝着这些词汇去发展。
最终,是她发展成了那些美妙词汇所描述的那样吗?
还是,那些美妙的词汇反而束缚了她自身的发展——
铃儿的眼睛睁大,任由泪水从眼角不停地滑落,她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甫一出现便让她禁不住浑身颤动。
“我是谁?”
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爷爷,没有奶奶……
“我是谁?”
没有男朋友,没有女朋友,没有性伴侣,没有恋人,没有情人……
“我是谁?”
没有女儿,也没有儿子,没有外甥,也没有侄女……
“我到底是谁?”
哦,对了,我叫铃儿——
可我姓什么呢?
铃儿忽然张大了嘴巴,她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忘记了自己姓什么。
或者说,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所有人叫她铃儿,她就成了铃儿,她就成了那个所有人每天都在叫唤的也希望她成为的那个铃儿。
可是,她根本就不姓‘玲’!
沉浸于巨大心理震荡的铃儿丝毫都未发觉,一双黑色的塑料凉鞋早已出现在了自己的身前。
“你为什么会在这呢?”冰冷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疑虑,将铃儿从自我的震惊中拉回了冰凉的现实。
铃儿吃惊地抬起头,看见了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孔,微张着嘴巴,睁大了眼睛,怔怔地望着自己,一身黑色的皮衣上沾满了雨滴,雨滴滚落而下,掉落在她黑色的凉鞋旁边。
她那原本充满仇恨的双眼此时带着一丝疑惑。
黑色的雨伞往前伸展,替铃儿遮住了从树叶间穿梭而下的水柱。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水柱敲打在伞面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夜幕正在降临,她像是从黑夜中走出来的使者,带着一把黑伞降临在铃儿的头顶上。
“我不知道我姓什么……”铃儿喃喃自语,或许她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良久之后,那个声音从上面传来,依旧是冷冷的,但在铃儿听来却好像带着一种别样的暖意。
“那你叫什么?”
“我叫铃儿……我叫铃儿……”
铃儿低下了头去,看着自己的脚踝,那上面沾满了泥垢。
头顶上没有了声音,她似乎在凝视着自己,铃儿能感觉到她的眼光,那是一双充满仇恨的眼光,但是,不知为何,现在铃儿不是那么害怕这种眼光了,反而还有些喜欢……
这种莫名其妙的心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铃儿毫无头绪,她只知道,当她再次抬起头看着那双眼睛的时候,竟然会产生一种相关相连的感觉。
“我似乎曾有过跟你那个一样的铃铛。”冷冰冰的声音说道,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惆怅。
铃儿摇晃了一下手腕,银铃手镯发出了一阵脆响,但被雨滴落地的声音迅速吞没。
“为什么是似乎?”铃儿问道,她的脸上依旧有泪水往下流,但她却根本就不在乎,像是在这样一双充满仇恨的眼睛注视之下,她的那点小伤小痛和自我哀怨根本就不算什么。
本能的感知让铃儿隐隐觉得,在她的面前,或许自己无需隐藏和伪装……
上空的那个脑袋摇了摇,微张的嘴巴动了两下却没有说话,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过了好一会儿,铃儿看见她眉头皱了一下,但依旧没有说话。
“似乎她有很多的难言之隐,亦或者,她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铃儿想道,“跟自己一样……”
“小玉。”那个黑色的女孩在良久的沉默之后,这样跟铃儿介绍了她自己。
铃儿没有笑,第一次在别人跟她介绍她们自己的时候,她没有微笑。
过了一会儿之后,一双手伸到了铃儿的跟前——
铃儿盯着那只手看了片刻,那只手腕上有一个皮质的手环,手背上有几道异常明显的伤疤。
铃儿握住了那只手,那只手上随即传来了一股力量,将她从地上硬生生拉了起来。
突然间的眩晕让铃儿的大脑在瞬间停止了思考,她看着那双充满仇恨的眼睛,那张冷冰冰的面孔,心底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铃儿忽然伸出双臂,环抱住了小玉。
脚尖微微踮起,铃儿那双湿润的唇朝着小玉的脸上靠去——
黑色的雨伞摇晃着坠落在地。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雨滴敲打在她们两人的身上,发出有节奏的轻响声。
夜幕笼罩了大地,黑色的天空带来了黑色的情绪和黑色的心理。
但有时,黑色,正是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