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半天的时间,重病楼的地下室内,还在活动着的,只剩下了三个人。
画家纪小白不画画了,他倒在了粪坑边上,在他的脚边画着一副巨大的水墨画,只不过水墨全都是黄色的,黄色的人,黄色的树,黄色的花鸟虫鱼,还有黄色的天空和大地,这些黄色的水墨组合成了画家纪小白留给人世间的最后一副杰作。
这幅杰作是他毕生的凝结,他将自己前半生的所思所想,以及后半生的期盼和愿景全都画在了里面,但是,这幅画到底代表着什么意思,无人可知。
歌唱家大J终于也不再歌唱了,他是在两个小时之前停止歌唱的,他已经连续唱了72个小时了,他的嗓子早就哑了,他喉咙里面开始冒烟,像是着火了一样。
终于,伴随着他一声嘶哑的喊叫,他的嗓子彻底报废了,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内,歌唱家张着嘴巴,用腹部发出低声的嗡鸣声,这嗡鸣声和一些倒在地上还没有彻底死去的病人们的呻吟声形成呼应,整个地下室中回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哼哼声,像是有一万只蚊子和苍蝇在哼叫。
半个小时后,哼哼声就减弱了很多,一个小时后,哼哼声几乎听不见了。
此时,最大的哼哼声来自于歌唱家一个人,他竟然凭借着自己的腹部哼出了一首令人闻之落泪的曲子,当这首曲子成型的时候,孙震阳第一个竖起了耳朵。
当歌唱家第二次哼这个曲子的时候,孙震阳忍不住睁开了眼睛,当歌唱家第三次哼这个曲子的时候,孙震阳扶着自己的身体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摇摇晃晃,几乎摔倒,他想要走到歌唱家的身边,告诉他,这个调子很好听,可是,他刚走了两步,歌唱家的声音嘎然而止,像是一根琴弦在弹到最高潮的时候突然崩断了一样。
孙震阳也随着这根崩断的琴弦倒在了地上。
歌唱家大J死了,当他不发出声音的时候,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死了。
孙震阳的眼神中掠过了一丝凄凉,歌唱家最后哼出的那首曲子在他的耳边久久回荡,在他的脑海中不停回响。
从这首曲子里,孙震阳听出了人世间被深沉的悲哀,而最独特的是,在那深沉的悲哀当中,还蕴含着一丝温情。
孙震阳不明白的是,为何在他备受屈辱的生命中的最后一刻,这个歌唱家哼出的曲子里竟然有着如此含蓄的温情。
他趴在地上,望着歌唱家逐渐僵硬的身体,久久地出神,连自己眼角滑出的泪水都没有注意到。
五十多个病人,陆陆续续倒在地上,他们被干渴和饥饿缓慢地折磨至死,他们死的不仅没有尊严,甚至连知觉都没有。
现在地下室中还有三个人,不是说三个人活着,而是说这三个人还在睁着眼睛,而且尚在活动,别的病人全部都躺在了地上,要不已经死去,要不奄奄一息。
除了孙震阳之外,另外两个分别是邓小台和肖点点。
邓小台依旧紧捏着那张泛黄的纸张,她左右观望,望眼欲穿,她的眼神永远是那么炽热,她的表情永远是那么着急,她的热情永远都不会熄灭。
她在等待着,等待着那个人的出现,她知道他一定会来,一定会,她对此深信不疑,即使天塌地陷,世界末日,她也不会怀疑。
所以,她捏着这张纸,一等就是五年,她在外面等了两年,又在普通医院里等了一年,最后,她来到这家精神病院继续等了两年。
她从十六岁,等到了二十一岁。
这六年里,她每一天都在等待,即使是在睡梦中,也是在等待。
她的脑中只有一个场景,她的回忆里只有一句话,那句话时时刻刻回响在她的耳畔。
那句话是:“小台,等着我,两个小时之内我肯定回来。”
邓小台的记忆就从这里开始。
于是,她开始等。
她开始等那个熟悉的声音,那个熟悉的面孔,那个熟悉的场景,以及,那个熟悉的自己。
等啊等啊等,两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在两个小时的临界点的时候,那个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小台,等着我,两个小时之内我肯定回来。”
邓小台的记忆永远只有两个小时,所以,每一次时间到了之后,她就又回到了.asxs.。
她永远都活在这两个小时的等待里。
这是一段短暂的时间,但又是一段无比漫长的旅行。
她知道肯定会等到他,但是永远都等不到他。
邓小台的眼圈变黑了,她的嘴唇变青了,她的脸颊陷下去了,她感觉自己快要饿死了,她想要去吃点东西,可是,两个小时很快就要到了,她不能离去,万一在她离去的时候,他正好出现呢……
这样想着,邓小台的双眼中再次泛出了激动的光芒,那是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兴奋。
她左右观望,她的眼睛里看不见任何的东西,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大雪纷飞。
忽然间,远处出现了一个身影,身影在雪地中踽踽独行。
邓小台‘腾’地一下站起身子,她遮眼遥望,脸上露出了五年来从未有过的幸福笑容,那笑容是如此温暖,如此热情,几乎将视线中所有的冰雪融化了。
她对着那个黑影大喊一声:“爸爸——”
喊完之后,“砰!”地一声,她的身子软倒在了地上,手中的黄纸滑落在了身前,她艰难地往前攀爬,一把抓住了黄纸,一阵风吹来,雪花飞扬,手中的黄纸迎风展开,上面是一排歪歪曲曲的小字:小台,爸爸永远爱你,永远永远。
“唰!”地一声,手中的黄纸被风雪吹走。
邓小台可怜巴巴地望着飞舞的黄纸,却站不起身子去追,眼泪哗啦啦地从她的眼中流了出来。
就在这时,远处的黑影已经走近,黄纸正好飘到那人的身前,那人一把抓住了黄纸,随即用双手将黄纸撕得粉碎。
黄纸被抛向空中,纷纷扬扬,比雪花大,比雪花白,比雪花更美。
邓小台望着空中纷落的黄纸愣住了。
当黄纸终于落地之后,他看清了那个身影的脸,那张脸不是他的爸爸,那是一张陌生人的脸,两鬓斑白,表情安详,双眼中射出两道深邃的目光。
恍惚之间,邓小台好像认出了这个人……这个人就在她的记忆深处,可是她怎么回想都回想不起来。
忽然间,邓小台听见了一声清脆的响声。
随后,她面前的冰雪世界成了暗黑世界。
她坠入深渊,深渊之下是天堂还是地狱,无人可知。
邓小台死了。
这个从十六岁苦等到二十一岁的女孩,最终还是没能等到她想要等的人。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毕竟,在这五年的等待生涯中,她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幸福的,都是快乐的,是满怀激动和期盼的。
当孙震阳正在地上缓慢朝着那个歌唱家爬去的时候,邓小台忽然对着他高喊了一声‘爸爸’,随后,邓小台那瘦弱的身躯终于不堪饥饿的折磨,倒了下去。
这个满怀激情的女孩,倒在地上,望着孙震阳,泪眼汪汪。
孙震阳看见了邓小台手中的黄纸掉落在了地上,于是,孙震阳艰难地走过去,将黄纸捡了起来,他正要将黄纸重新塞回邓小台手中的时候,邓小台忽然伸出手,一把将黄纸夺过去,撕碎了。
黄纸洒向空中,纷落而下。
邓小台的眼睛缓缓闭上,当黄纸碎片全部落地之后,邓小台也一动不动了。
孙震阳望着邓小台倒在地上的瘦弱身躯,无声地叹了两口气。
就在这时候,一阵‘咚哒咚哒’的声音响了起来。
孙震阳扭过头去,看见了肖点点,肖点点正趴在两具首尾相接的尸体上,玩着她的弹珠,她的弹珠从这具尸体的脑袋,滑到另外一具尸体的脚踝,然后滑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孙震阳看着肖点点的背影,忽然感觉有些陌生。
跟这个女孩在一起住了差不多两年了,可是他却从未听过肖点点说过一句话,从来的第一天,这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就在玩弹珠,直到最后一天,她还在玩。
她身上的弹珠似乎无穷无尽,红的,绿的,紫的,蓝的,五颜六色,应有尽有。
每一次弹珠落地的时候,都会响起一阵清脆的声响。
“咚哒!咚哒!咚哒!”
节奏分明,清脆悦耳。
在过去,孙震阳每次听见这个声音,都会愣一下,然后看一眼肖点点,肖点点从来都是面无表情,玩着自己的弹珠。
她究竟在玩什么呢?
孙震阳眉头紧皱,望着地上那个红色的旋转着的弹珠,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想了一会之后,孙震阳摇了摇脑袋,叹了一口气,随后,转过身去,走向了墙壁旁边,故意避开肖点点的目光,缓缓拿起了一具尸体的手臂,想都没想,一口咬了下去。
被咬的那个人竟然没死,‘啊!’地痛叫了一声,孙震阳吓得往后退开了一步,那个人痛叫一声之后,手臂颤动了两下,然后又一动不动了。
孙震阳下意识地扭头望向了肖点点,肖点点依旧背对着她,趴在一具尸体上,做出瞄准的姿势,猛地一下将手中的弹珠弹了出去。
“咚哒!咚哒!”弹珠在地面滚动了起来。
孙震阳深吸了一口气,抓起另外一个尸体的手臂,猛地咬了下去,这一次,这个人没有再喊叫,他用力撕咬着这个人的手臂,同时吸允着他体内的血液。
吃完了一整支手臂,喝了一肚子血之后,孙震阳舒舒服服地打了一个饱嗝,同时再次回头望向了肖点点。
肖点点依旧趴在尸体上,做出瞄准的动作。
孙震阳觉得肖点点的动作好像是重复的……他摇晃了一下脑袋,没再多想,缓步走向了粪坑。
走到粪坑前面,他深吸了一口气,直接跳了下去。
跳下去之后,他开始挥动起手臂,奋力往前攀爬。
他憋着气,游过了长长的粪坑,然后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之后,将身体塞进了一根狭窄的下水道当中。
他开始了自己的旅程——踏上了寻找那个SR病人,那个能够逆转时空病人的旅程。
这,将是他的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