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如同绸缎,淳得如墨。
清凉寺附近的李墩村,还没有通电,一丝灯火都看不见,偶尔会传来几声犬吠。
丁一忠将面包车停在村尾的山脚下,一行人在手电的朦胧光线中,向土墩山行去。卢灿低头抓了把土捏了捏,方解石含量颇高,这座土墩应该就是当年汝窑烧制留下的残渣。
“卢少,清凉寺的石碑就在前面,不过,旧址已经没了。”
绕过土墩山,前面是坑坑洼洼的半片山坡,丁一忠用手电光示意的向右前方照了照。半截的石碑,扎在泥土里,依稀能看见几句碑记,隶书篆刻,上半截已经不见。
后世,这块石碑被存放在汝窑官窑遗址博物馆,不过卢灿所看到的是两截完整的,那就是说,上半截又被工作组找到了。
宋代碑刻也很有价值,但搬运它太麻烦,卢灿摸摸碑文,随即放弃这一想法。
站在土墩旁边,卢灿用手电四处照,回想着记忆中的清凉寺汝窑遗址分布。这三十年的变化太大,自己来观摩时,这附近除了土墩还在,周边哪有这么多的农田?
记忆中的清凉寺汝窑,就在土墩附近,一共有四个老窑口,还有两个塘口(瓷器出窑后清洗的水池)、一口井,而掩藏二十件汝窑瓷器的小窑口,就在井口东南二十米。
谢三顺、丁一忠等人,都在等候卢灿的指示。
“大家找找,这附近有没有枯井。”卢灿用手电向四周晃晃,低声吩咐道。
七人很快四散开来,围着土墩到半片山这足球场大的面积,低头寻找。
两眼一抹黑的深夜中,想要找到被岁月掩藏起来的古井,难度不小。十分钟后,谢三顺等人回来,纷纷摇头。
找不到井口,如何判定位置?卢灿皱着眉头,挠挠头。
“阿忠,那边的房子没人?”土墩山的另一侧,有一间破烂无顶的房屋,也不知是哪一年留下的。
“问过,村里人说是早年公社留下的守田屋,已经荒废了。”
“你说的河沟就在那边?”
白天丁一忠回去后,将附近的地势再度画成一张简易地形图,有一条河沟,就在守田屋的旁边,恰好,这条小河沟与卢灿的记忆中对应上。
找不到枯井,卢灿很快又想到另一条判定位置的方法,那个藏瓷器的小窑口,就在土墩与小河沟交口右侧,大约向东三十米的样子。
“大家沿着河沟找找,尤其是土墩山一带,看看有没有水井。”
卢灿很快修改了寻找方向。
这次,谢三顺陪在卢灿身边,“卢少,您的意思……这里是汝窑官窑窑址?那临汝那边的窑口……?”
下午商谈挖掘事宜时,卢灿对他说过,晚上要去挖汝窑官窑遗址。
他的意思,卢灿很清楚——汝窑的官窑怎么跑到宝丰?不是说在汝州吗?
“汝窑出产于汝州这没错,但宋代汝州不仅仅是现在的临汝,它涵盖的面积较广,包括郏县、宝丰、段平、鲁山这一片地区。”
“这些地方都有窑口,只不过有些是汝窑瓷器,有些只能叫做临汝窑瓷器。临汝窑瓷器,以民窑居多,品质不一。至于汝窑的官窑嘛……”
卢灿没往下说了,后世所寻找到的汝窑官窑遗址有好几处,譬如宝丰清凉寺汝窑、汝州张公巷窑址、段平汝窑官窑窑址、郏县汝窑等等。
这些信息都尚未证实,没必要和谢三顺说。
“另外,这一带是宋代瓷器的重要产区,可不仅仅只有汝窑。”
他把手电朝四周的农田扫扫,“临汝多山丘,可是,你现在还能看见多少?这些农田,都应该是各个窑口推平山丘所致。”
卢灿在河沟中照照,小溪中的水很浅很清,能看到沟底有大量瓷片。他随手捡起一块盘器的底座,看了看,瓷片白里泛青,隐隐有蚯蚓走泥纹的味道,但胎质疏松,算不得精品。他随手扔给谢三顺,“喏,这就是钧窑民窑系的东西,过几年也能值点钱。”
三人顺着河沟往上走,沟底满满都是碎瓷片,谢三顺惊呆了!这得要烧制多少瓷器?
“谢哥!这里有一块井栏石,不知水井在不在附近?”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呼。
“走,过去看看!”卢灿拎着手电,三两步窜了过去。
井栏石,也就是六边形井口的条石。卢灿蹲身,手电筒在这块方石扫了扫,大喜!
这块井栏石竟然还有刻字,“建中靖国御敕令督造”,后面没了。卢灿猜测,其意思应该是宋徽宗敕令督造汝窑。
这就是活生生的汝窑官窑遗址证明啊!
建中靖国是宋徽宗赵佶的第二个年号,只使用了一年,也就是说,清凉寺汝窑正式纳入官窑体系,是1101年。
后世怎么没在汝窑遗址博物馆见到这东西?
想想也不奇怪,这种规则的方石,极有可能被拿去修桥铺路或者做房屋地基了。
“找找,再找找,有没有这种井栏石!”他站起身来,急切的吩咐道。
丁一忠踢踢这块石头,“卢少,这也是好东西?”
呃?卢灿一愣,这块石头没法弄回去啊!另外,将它弄回虎园,不是明摆着告诉世人,汝窑官窑遗址,被虎园盗挖了吗?
挠挠头,心不甘呐。东西不算好东西,可这井栏石对于鉴定汝窑官窑遗址,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被人搬走当成奠基石,太可惜了。
没时间让卢灿惋惜,谢三顺带人又找到了两块井栏石,而且,其中一块就在一方被填平的井口边。
水井找到了!
还是找汝窑瓷器要紧,卢灿很快收拾情怀,从这方已经被填平的水井旁,开始推算藏瓷的窑口。
东南二十米,就在当年取土时残留的半片山旁边,距离土墩已经有些距离。
就是那!
卢灿的手电筒,光线落在一处极其不引人注意的小土丘上,上面满是枯黄的茅草,怎么看都像小坟丘。
这造型,是早期的馒头窑。
这就对了!
馒头窑一般都不太大,属于北方窑口的标准窑形,长约三米,宽四米,高五米,火膛和窑室合为一体,很像一个横置的切边馒头,因此被后人称为馒头窑。
馒头窑结构简单,烟囱不高,易于建筑,基建投资少,而且容易控制升温和降温速度,保湿性较好,因此在北方民窑系中,非常普遍。
但这种窑型有很大的缺点。
其点火后,火焰自火膛先喷至窑顶,再倒向窑底,流经坯体,烟气从后墙底部的吸火孔入后墙内的烟囱排出。由于馒头窑窑墙较厚,限制了瓷坯的快烧的速冷,相应地便减低了瓷器的半透明度和白度。
为减少坯体变形,又使坯体加厚,因而便形成了古代北方瓷器浑厚凝重的特色。
北方著名的耀州窑、定窑、钧窑、磁州窑、临汝窑均采用这种窑炉焙烧瓷器。
提到馒头窑的兴盛,不得不提及定窑。
定窑在中国窑系中,地位非常独特,他们除了瓷器外,最大的贡献就是发明了馒头窑的“覆烧法”和“火照术”。这两项技术,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馒头窑的缺陷。
北宋中期起,定窑大量采用覆烧方法,还使用了一种垫圈式组合匣钵。这种烧制方法的优点,是限度地利用空位空间,既可节省燃料,又可防止器具变形,从而降低了成本,大幅度地提高了产量,对南北瓷窑都产生过很大影响,汝窑尤甚。
这座小坟丘,就是一座塌陷后的馒头窑。
卢灿围着丘包转了两圈,很快找到被泥土掩盖的窑口,指了指,“谢哥,就从这往里挖。”
窑口不大,七人分三班来,一人用镐头刨土,一人用铁锹将松土移到一旁。
速度很快。
天色微明时分,已经挖到炉膛位置。
卢灿忽然叫停,他想起一件事——上辈子参观博物馆时,解说员很遗憾的告诉游客,挖掘这座藏瓷窑口时,雇佣来的农民工漫不经心,导致窑膛的二次坍塌,将里面盛放的十多件精品汝瓷压成碎片,其中就有天青釉盘口折肩瓶、天蓝釉刻花鹅颈瓶等精品立器,剩下九件完好的瓷器,都是碟盘之类的小件。
弯着腰,提着手电走进窑口,照照四壁,又从土方中抠出一块泥土,捻了捻。
中原地区的雨水并不算充沛,土质偏硬、粉质化严重,还真有二次倒塌的危险。
“换小铲,一点点往里面走。”卢灿吩咐那两名帮手,走出窑洞后,又对丁一忠吩咐一句,“把那间平房的门板拆下来,弄过来,顶在窑口两侧。”
见谢三顺不解,卢灿笑笑,“可别塌了,伤着兄弟们就不好了。”
“卢少真是仁义!”不明真相的谢三顺,还真以为卢灿担心兄弟们的安慰,抱拳拱手致谢。记忆中,挖这个窑口确实伤人了,两位农名工被压在下面,好在抢救及时,没出人命。
用铲子和铁锹,速度虽然慢点,可安全系数高,不会伤害到里面的藏品。
一直到天空泛鱼肚白时,窑口内传来一阵惊喜的喊声,“通了!”
这是挖到炉膛内部了。
等两名兄弟出来,卢灿和丁一忠钻了进去,泥土上方露出一个瓷盘大小的空洞。手电筒照进去,能看见里面一排排的匣钵。
这些瓷器,是当年金兵南侵时,匆匆撤离时留下的!连匣钵都没来得及打开。
见到实物,卢灿心头畅快至极,笑着说道:“大家辛苦点,加快进度,每人一万港元的加班费!”
挖一晚上泥土而已,拿到一万港元,干活的那几位顿时打了鸡血般。
天亮时分,九件匣钵,摆放在卢灿的面前。
一共二十一件汝窑瓷器,其中立器六件,都有单独的匣钵装载。其中就有卢灿在故宫和上博看到过的,天青釉盘口折肩瓶、天蓝釉刻花鹅颈瓶,剩余四件都没见过,粉青釉觚一件,天青釉梅瓶一件、天青釉刻花大罐一尊、天蓝釉鸟首壶一只。
剩余的三件匣钵中,都是叠装,六只天青釉刻花盘、六只粉青釉刻莲花茶盏、三只青白釉刻花碗。
其中,青白釉刻花碗烧制的有些变形,属于次品,但当时的次品,今日的精品啊!
因为,它出自汝官窑!
离开之前,卢灿画蛇添足,将发现的四块井栏石,塞进窑洞。
也算是为日后的汝窑考古,做点贡献吧。
拆除门板后两分钟,这座摇摇欲坠的馒头窑,轰然塌陷。
烟尘中,卢灿这伙黑夜盗贼,开着小面包,悄然离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