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宾夕蹬着自行车,心思重重的回到家中。
很罕见,爷爷竟然在医护人员的掺扶下,在院子中溜腿!
“爷爷,天冷,赶紧进屋吧。”撑起自行车,周宾夕很自然的替换下护士,掺扶着老爷子准备回屋子。
“不急不急!家里面闷,你陪我再溜两圈。”
周老爷子拍拍孙子的手背,对这个孙子,他是寄予厚望的。聪明、沉稳、颇有城府,从小就不太喜欢言语,做事踏实,有当年三叔(周学熙)的影子。
因此,在二十一位孙子辈中,只有周宾夕在他膝下接受调教。
“欸!”周宾夕扶着老爷子,重新溜达起来。
话题自然离不开今天卢灿来邮政局的抢劫行为,老爷子一直没说话,听孙儿讲述事情的全部经过。
一直等到他讲完,老爷子这才发话问道,“你觉得这交易,他在价格方面压了没有?”
这还真没有!那香江小子很爽快,连价都没还。
周宾夕摇摇头,不过还是有些不甘心,补充一句,“可是……这些东西,是津门邮政的底蕴啊!没了这些,津门邮政就再也称不上全国最有历史的邮政局了!”
“该不该卖,和卖得合适不合适,这是两个概念,孩子!”老先生再度拍拍他的手背,指指家门,准备回家。
“你认为不该卖?”老者问了句,没等周宾夕表态,他自己回答道,“你这么想也对。你的文化层次要比小唐小鲁那帮军汉要高,意识到这些东西的珍贵,这事应该的。”
他抬头看了孙儿一眼,突然呵呵笑道,“你以为小唐、小鲁他们真的意识不到吗?即便最开始没意识到,但当那小子大批量采购时,他们也能感觉到问题的。”
“只是……那些票,如果不卖,有嘛用?堆在那里继续霉变?”
“理想不能当饭吃啊!”
“你想过没有?你们邮政那破破烂烂的办公楼,是不是需要修缮?还有全市那么多的员工都有住房苦难,是不是也要给他们一线希望?大家的日子过得紧巴巴,有了这二十多万的外汇,如果再加上创汇补贴,他小唐手中凭空多了大几十万的巨款。”
“这些钱,能办不少事呢。像建两三栋员工宿舍楼,过年发点补贴,再给邮递员添置些车辆。这些都是成绩,实打实的成绩!”
老爷子一口气说了许多,气息跟不上,停住脚步喘了两口,接着说道:“做官,眼光长远这是必须要有的,但还有一条更重要,那就是立足当下!”
“没有当下的支持,你爬得再高,也是空中楼阁。”
老爷子这是在言传身教呢,周宾夕搀着他的胳膊,脸色绯红,心底惭愧啊。
周老似乎看透他的心思,跨家门槛后,继续说道,“不过,今天这事你不掺合是对的。”
嗯?周宾夕不理解。
“你还年轻,才三十不到,你的前途,和鲁邦彦的前途,是无法相提并论的。你需要顾忌这件事在未来的影响,他们无需顾忌这点啊。”
“你以为小唐叫鲁邦彦下来干嘛?还不是小鲁六十多岁,快退休了,最适合为这件事顶缸吗?”
“他快退休了,过几年有责怪的声音下来,还能拿他怎样?难不成拉出去枪毙了?”
“估计小鲁也明白。你看过交易的签字单据上,是不是小鲁的名字居多?”
事实真是如此,细想之后,周宾夕遍体生寒。身边那些人各个看起来老实巴交,没想到都这么有心机?看来,自己要学的东西,太多。
难怪老爷子电话中,一再让自己不语!他在院子中溜腿是假,等自己是真呢。周宾夕心底感动,扶着老爷子的手臂,“我明白了,爷爷。”
周老咧嘴笑笑,牙齿已经落光,在孙子的掺扶下坐到沙发上,“明白就好,明白就好!”
老爷子有自己的想法,那就是重振周家,眼目前的孙子,寄予了他全部希望。
周家第四/代全是知识分子,学术大家,那是传统,但又何尝不是情势所逼?周家四分五裂的现状,让老爷子深为遗憾。
想要真正凝聚一大家族,唯有两种途径,一权二钱。按照内陆现如今的状态,想要成为巨富,太危险,那么至于一条路可走——全力扶持一人往上走。走到高处,身边的亲族自然而然就会聚拢起来!
他希望在有生之年,还能帮一把,将自己的孙子,再往上推推,从事业编制,转到行政编制。这把助力落在什么上面?
周家最多最富盛名的藏书上!
这一想法,老爷子从来没和任何人提及过,连眼前的孙子也不知道。
可是,这批藏书,怎么处理才能利益最大化?还不得罪各方?老爷子靠在沙发上,眯着眼睛休憩,脑海中却翻腾着无数的方案。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他再度睁开眼时,膝盖上多了一床毛毯。孙子周宾夕端着一杯清茶,正往这边来。
“去吧你父亲叫来,我吩咐他点事情。”
周老爷子抬抬手指示意,等周宾夕转身准备去找父亲,老爷子又开腔了,“那个香江小子,为人还算厚道。你可以和他多接触接触。”
见孙子不太理解,他再度解释道:“要明白大势!现在的大势是什么?是要把经济搞好!搞好经济,离不开资本。可现在资本方在哪儿?除了国营资本外,你多认识一些境外华人华侨的富家人士,对你,没坏处!”
如果卢灿听到这句话,一定惊叹老爷子不愧是民/国北方工业巨子,这眼光……啧啧!
………………
周瑾也刚刚从津大上完课回家,换了身衣服就匆匆赶到父亲房间。
“小六子,我打算把那些书,卖给香江的那小子,你看怎样?”
进门后,老爷子的第一句话就吓了他一跳。
卖书?不是说捐赠吗?另外,怎么突然想到卖到香江去?今天发生什么事了?
周瑾满头雾水,却又不能不答复,笑着回复道,“您老怎么处置,我们都没意见。但是,冯德生那边……还有南大和津大……”
他没好意思说下去。
冯德生早就等着老爷子主动开口捐赠,南大和津大此前也接受过大批赠书,这不,大家都盯上周家这块肉呢。
现在老爷子不捐了,卖!而且还是卖给香江人!这弯转得够大的!
提到冯德生还有南大津大,老爷子忽然生气起来,用力拍拍沙发扶手,“他冯德生还好意思要东西?要东西也行!先把我五二年捐赠的那幅石涛的《巢湖图轴》顶部水渍处理好!”
“还有津大南大,要书也行!先把我早先捐赠的那些书册,都给重新修整一番。”
“别以为我老了,就不知道那些书的状况?他南大图书馆,有多少老书霉变、虫蛀?津大又好到哪儿去?”
一句话捅了马蜂窝,周瑾苦笑不已。老爷子今天怎么了?发这么大脾气?
老爷子刚才所说的几件事都是真的,只不过这三家都有些冤。在那年代,字画书籍没被一把火燎了都算是大功一件,更何况区区落点水渍、霉变和虫蛀?
老爷子这是闹哪样?
卖就卖嘛,扯上他们三家干嘛?
声音这么大?不知道家中还有医护、警卫、佣人吗?
周瑾吓得连忙准备把房门关上,却见老爷子对他挤挤眼!这什么意思?老爷子这是故意说给某些人听的?
又听见老爷子骂道,“他冯德生只知道扒拉好东西到博物馆,却不长脑子想想,津门博物馆那屁大点地方,有那条件,有那资金进行所有文物的维护和修缮?”
“他冯德生要是稍微有点脑子,就应该明白,津门博物馆现在缺的是资金,而不是文物,不是展品!”
“要展品,要文物,津门多了去了,哪条街道办的仓库中没有?没资金,原来的展品都无法维护,要那么多干嘛?”
“他们要是再提,你就把我这原话复述一遍!”
周瑾挠挠头,有些明白老爷子的意思,这发火,貌似在给自己减压呢。
“另外,你再告诉他们三家一声,每家派出一名代表,组成议价小组,负责和那香江卢家谈价格!我们周家不掺合!”
老爷子这句话又让周瑾迷惑了——卖周家的东西,周家人不掺合?
这是几个意思?
“父亲,您这是……?”周瑾真没想明白,不得不问。
“你读书都读到哪儿去了?这话你不懂?告诉这三家,捐东西,没门!我周淑涛的这些书、字画,只卖给能保管好、管理好的人!”
“他们三家都缺钱,卖书、卖字画的一应所得,都捐给他们三家!”
“我周家只出物品,不掺合其他事。能卖多少钱?他们自己谈。这些钱怎么分?也是他们三家的事情!”
周瑾算是彻底明白过来,香江那小子缺东西不缺钱,东西卖给他,换资金。津博、南大、津大缺钱缺得厉害,因此老爷子把卖东西的钱捐给这三家。
老爷子这主意,还真不错,一箭双雕啊。
东西给了张博驹的后辈,张博驹还有香江卢家,势必要念周家一份人情;钱捐给津博、南大、津大,他们也要念叨周家的好。至于谈判、价格这类的,让他们双方扯皮去!
“父亲,您真是智慧如海啊!”周瑾算是服了老爷子,给桌上的茶杯续上热水,为老爷子奉上。
周淑涛淡淡的瞥了儿子一眼,心下暗道,要不是为了你的儿子,我需要这么费心吗?
是的,整件事情,最根本的原因还落在周宾夕的身上。
周淑涛给自己的古籍字画估价为四百万到五百万之间,如此巨额财富,如果仅以字画捐赠的形式,很难体现价值——不直观。
一旦以巨额资金形式体现,它就能展现特有的轰动效应!
有了这笔捐赠,再加上自己多年来的影响,让周宾夕在未来几年的官途上,会更轻松。
为家族操持,大不易啊!
………………
周老爷子自导自演的一番“暴怒之言”,在晚饭时间,就传到很多有心人的耳中。
冯德生面色灰败,如果说卢灿所言是戳中痛点,那周老的言辞就是揭开疮疤!
真的没钱!真的!他念叨两句,像是为自己辩解,又像是惭愧的托辞。
卢灿接到周家电话,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对他而言,真正是天上掉馅饼!(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