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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风云,在顷刻之间结束,幸未酿成大祸。

“兄长!”刘珣跟着后面的侍卫赶到,哑着嗓子,大声喊着朝皇帝跑过来。

皇帝看着他,刚伸出手,他已经扑到了皇帝的怀里,放声大哭。

“莫怕,珣,无事了……”皇帝将手臂圈着他,低声安慰,再看向徽妍,目光相视,皆露出笑意。

宫中许多人还未知晓发生了何事,正诧异皇帝怎强撑着出去,待得入夜,却见六皇子被抬了回来,浑身是伤。没多久,皇帝也乘车回来了,徽妍陪在旁边,徐恩等人神色紧张,大声叫着御医,忙成一团。

刘珣的的外伤虽看着吓人,却并未伤及要害,最严重的地方是后脑磕出了血,也无将养些时日便可复原。

皇帝虽看着无大碍,御医们却发现他在发热,吓得不轻。幸而用过汤药之后,他发了汗,烧就退了。歇息一晚之后,皇帝安然无恙。

经历了在郊外时徽妍的一场痛斥,之后数日,皇帝都是乖乖的。

他每天在寝殿中将养,无徽妍准许,绝不乱走。他也曾又起过让徐恩去取些奏章来看的念头,见徽妍脸色沉下,立刻打消。丞相等人亦是体恤,只来过两回,且只挑着几件重要的事禀告,逗留不到半个时辰,便告退而去。

皇帝每日无所事事,用他的话说,自己如今是被人当肥彘一样养。

杜焘听到他这般话语的时候,冷笑。

就在鲤城侯事发的两日之后,他父亲杜玄得知了皇帝遇刺的事,立刻将杜焘大骂一顿,怪他这么大的事业不告诉自己。骂过之后,让杜焘扶着,颤颤巍巍地入了宫来探望皇帝。

当时皇帝的寝宫中正热闹,蒲那、从音还有刚能下地走路的刘珣都在,还有徽妍和王萦。杜玄看到平日精神抖擞的皇帝竟卧榻歇息,心疼不已。但随后,看到蒲那和从音围在皇帝榻前说着说那,叽叽喳喳的,还给皇帝唱歌,自己也高兴起来,像个逗孙儿的老者一样,拿着甜糕给两个小童吃。

回家的路上,杜玄一边感叹着皇帝要是早早有自己的儿女就好了,一边又把杜焘骂一顿,说他那边都要做外曾祖父了,自己家里却连祖父也没捞上,都是杜焘害他老脸丢尽长安城。

“养成肥彘又如何,陛下未满三十而得享天伦之乐,臣诚欢诚喜,伏惟恭贺。”杜焘酸溜溜地说。

皇帝岂听不出来他何意,白他一眼,心底却是得意。这些日子,他过得其实挺舒心。

起初,他曾觉得自己竟似个痨病鬼一样日日卧榻,喝水都要人服侍,很是觉得没面子。可后来,他发现喂水喂饭的都是徽妍,立刻安稳下来。徽妍住进宫里来虽有了许久,但皇帝平日事务繁忙,尽量抽空也不过一两个时辰,再加上碍着蒲那和从音,皇帝时常觉得自己连个奸夫都不算。

而如今,他可以从早上睁眼到晚上闭眼都看到徽妍在面前,看她一心一意地围着自己转而不是总惦念着那两个小童,心中莫名欢喜。

偶尔,他可以撒个娇。比如,不肯喝药。

徽妍看他皱着眉,一副难受的样子,忙伸手探他的额头,“陛下觉得何处不适?”

“喉咙不适,吞咽不下……”

徽妍讶然,有些着急,“那……”

“只可亲口哺喂了……”

徽妍愣住,看着他眼底狡黠的目光,登时面色涨红。

皇帝却觉得她这般模样最是可爱,瞪着盈盈双目,颊上似染了胭脂,让他倍加调戏,纠缠不已。徽妍岂肯上他的当,最后,又好气又好笑,低低骂一声,“流氓。”

“不是流氓你看不上。”皇帝却是得意洋洋。

********************

数日之后,鲤城侯谋逆一案,亦有了结果。

鲤城侯是谋逆之罪,按律,涉事者轻则流放,重则族诛。而因为窦芸,怀恩侯窦诚夺爵,夫妇贬为庶人。

徽妍知道,对于怀恩侯夫妇,他已经手下留情。窦芸弑君,其罪足以灭族,而皇帝并未如此。且徽妍知道,他并没有没收窦诚在南阳老家的祖产,夫妇二人回乡之后,仍会有富足的生活。

皇帝曾对徽妍说起过他厚待怀恩侯的原因。当年他娶窦妃,是遵从先帝之令,只做了一年夫妻,情义亦是浅淡。窦妃临终之时,担忧父母孤老无依,求皇帝照拂,皇帝应许了。而后来皇帝虽远走奔波,窦氏仍然对他关怀有加,故而皇帝登基之后,对怀恩侯礼遇有加。

徽妍不是世事懵懂的少女,自己经历过许多风雨,明白世事无常。皇帝的话,或许是为了安慰她,但她知晓,他的确并非一个冷漠自私的君王。如今,怀恩侯府出了这样的事,徽妍深知皇帝的为难。丞相和廷尉再来向他禀报后续之事的时候,徽妍照例回避,而等到散了之后,她看见皇帝坐在榻上沉默良久,虽看不清面容,却知晓他心思定然很是复杂。

宫人端着药碗过来,徽妍接过,犹豫一下,走过去。

闻得脚步声,皇帝抬眼,见是徽妍,眉间神色柔和了些。

“又是那药?”他瞥一眼药碗,立刻露出嫌弃之色。

“良药苦口。”徽妍一边将药碗放下,一边接过宫人递来的水杯,“陛下若嫌苦,饮了漱口便是。”

皇帝没多说,拿起药碗,探了探冷热,皱着眉一气灌下,末了,又即刻拿起水杯,连喝几口。所有事完成,不过弹指间。

方才那个深沉的君王,忽而变成了小儿一样。

徽妍看着,忍俊不禁。

宫人将药碗等物收走,皇帝看着徽妍,忽然将她搂过来,把头埋在她的腹部,深深吸一口气。

徽妍也搂着他,片刻,同情地说,“陛下,若有烦恼之事,与妾说一说也好。”

“说了又如何,”皇帝低低道,“说了你又不会留下。”

徽妍愣了愣,一脸莫名。

皇帝抬头,满脸不高兴,“丞相说,你我还未成礼,你逗留在宫中不妥。”

呃……?徽妍没想到他烦恼的竟是这个,啼笑皆非。

皇帝的身体康复,而婚期日益临近,徽妍也不好再留在宫中。

丞相委婉地向皇帝提起此事之时,皇帝虽不太乐意,却没有反对。

徽妍自然也不会反对。

蒲那和从音知晓她要走,颇有些舍不得。徽妍跟他们数了数日子,又说他们如果实在想他,可以让皇帝派人送他们去王璟府中。

皇帝正在一旁跟刘珣说着过几日就带他去上林苑射猎的事,似乎没听到一样。

待得诸事安排妥当,第二日清晨,徽妍和王萦收拾了物什回府几辆马车停在漪兰殿前,皇帝许是有事,没有来,出乎意料,一辆马车上竟坐着刘珣。

“我来送二位。”刘珣微笑。

徽妍虽仍想再见见皇帝,但见让刘珣来,亦知晓是了不得的面子,忙与王萦向他见礼。

马车有两辆,皆是宫眷出行时常用的轩车,精美而宽敞。徽妍乘前一辆,王萦乘后一辆。

登车之前,王萦看看徽妍,忍不住问刘珣,“陛下如何不来?”

刘珣道:“谁说他不来?”

王萦一愣,顺着他意味深长的目光瞅向徽妍的那辆马车,未几,忽然明白过来,睁大眼睛。

宫人撩起车帏,徽妍才进去,蓦地看到了里面的人,几乎吓一跳。

皇帝一身常服,坐在车内,见她惊诧的模样,似乎很是自得。

这般事,徽妍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瞪着他,深吸口气,面上却露出笑容。

不待她行礼,皇帝伸手一把将她揽到身旁,对外面的人道,“启程。”

侍从应下,未几,马车辚辚走起。

“陛下要亲自送妾回家?”徽妍问,目光闪闪。

“也不单是为送你。”皇帝却缓缓道,“朕今晨想起,还有事要往别处,正好顺道。”

徽妍讶然,他却不多说,搂着她闲话别事。

车驾一路驰出未央宫,行不足一刻,忽而停下来。

“陛下,到了。”侍从在外面道。

皇帝应了,带她下车。

待得双足落地,徽妍往四周望了望,恍然一怔。

只见面前的街道和高墙,皆是熟识,还有面前的宅门,正是自己出生长大的故宅。再往身后瞅去,王萦亦下了车,同样满面诧异。

“入内吧。”皇帝却不多解释,笑了笑,拉着徽妍入内。

这故宅,徽妍归朝之初曾经来过,也带王萦来看过。当时见出入的人皆是陌生,亦修葺一新,想着应该已经被赐住了新的人家,便没有再回来看过。

如今,宅门洞开着,徽妍随皇帝走进去,忍不住四处打量。只见屋宇草木,仍是记忆中的模样,不过一看就知道曾经翻修过,宅里的人都伏拜在两侧,却都是仆人打扮。

“怎不见主人?”徽妍忍不住,小声问皇帝。

皇帝看看她,意味深长,“你不就是主人?”

徽妍脚步停住,有些不可置信,可看他的神色并无玩笑。

“可……”她支支吾吾,“可妾年初来时,还见……”

“这么大的屋宅,就算修过了,也总还要有人照料。”皇帝一边说着,一边继续拉着她登阶上堂,往里面走去,“你们一家离去后,先帝未立刻赐给别人,之后的事你亦知晓,这里便一直空着。朕去年路过此地,想起王太傅,曾进来看,见屋舍破败,蒿草丛生,便让人按原样重修了。”

他看看徽妍:“朕本想将此地赐给太学,将太傅生前佳作收藏其中,做个念想。”他声音低而轻柔,“未想,后来遇见了你。”

徽妍心头一动。

看着皇帝,她忽而想起年初在朔方相遇之时,他首先提到的就是王兆。

这时,身后的王萦忽而欣喜地惊呼一声,“二姊!”

徽妍看去,只见她指着围墙边上的老杏树,虽时值深秋,树叶已经落光,可那漂亮高大的树形,与从前并无二致。

看着那边,徽妍一笑。

王萦走过来,有些羞赧地问,她可否去看看自己从前住的宅院?

“去吧。”皇帝莞尔。

王萦一喜,忙行了礼,脚步轻快地往庑廊那头而去。

“兄长,我也去看看……”刘珣抿着唇,目光闪闪,也行个礼,追着王萦跟过去。

徽妍与皇帝相视而笑,继续往堂后踱去。

从前王兆在世的时候,皇帝不曾登门。如今来到,徽妍自然成了向导,告诉他,何处是王兆的书房,何处是他会客之所,何处又是他最喜欢去的地方。

“你的居所在何处?”皇帝忽而问。

徽妍知道他会对这个感兴趣,带他走进一处院落。

这里并不算大,却布置得颇雅致,山石点缀,花木扶疏。如今虽是深秋,这庭院也并不寂寞,应着节令盛开的菊和桂树,将风也染上了馥郁的气味。

“石榴?”皇帝忽而看到庭中有一棵大石榴树,讶然。

“正是。”徽妍笑笑,“从前妾爱石榴,这庭中栽了许多。”说着,她四处望了望,却见寥寥无几,只有这棵仍然健在。看着它,徽妍亦有些感情。它是她出生那年,王兆亲手所载,如今,已是亭亭如盖,正值结果之季,枝头上吊沉甸甸的果实。

徽妍摘了一颗石榴果,再带着走进屋子里,空荡荡的。皇帝四下里打量着,一直踱进卧房,推开窗,几只雀鸟受惊,叽叽喳喳地飞走。

天空湛蓝,目光越过墙头,未央宫的阙楼就在远方。

“景致甚好。”皇帝微微扬眉,徽妍笑了笑。

二人凭窗伫立了一会,皇帝道,“你我完礼之后,便让戚夫人和王博士搬回来,如何?”

徽妍猜到皇帝有这般打算,轻轻握着他的手,“陛下赐甲第故宅,妾母亲与兄长自然欢喜不已。”

皇帝却是察觉到什么,看着她,“你呢?你觉得如何?”

“于妾而言,这是陛下心意,自也是欢喜。”她停了停,“是不是甲第并无甚要紧。”

皇帝双眸深深。

“你是觉得,甲第关乎荣辱,朕今日赐下,说不定何时也会收回,你还在想那牢笼之事,是么?”

徽妍的心好像被什么触了一下,望着皇帝,笑意隐去。

皇帝总是这样,轻易地识破她的伪装,看到她最隐秘的想法。坦率直白,让她无所适从。

“朕在未做皇帝之前,也从不想做皇帝。”无视她的不知所措,皇帝继续道,“那时皇宫在朕眼中,亦是牢笼,故而愤世嫉俗,目中非黑即白,不肯受人约束。可后来,朕真的走出皇宫,才发现世间牢笼有许多。有些牢笼在外,木制,或铁制,哪怕高如宫墙,深如潭渊,朕皆不怕。你说那困死蛾虫的虎魄,亦不过此类。”

“真正可困住人的牢笼,乃在心中。”他注视着她,“你曾说,若我二人将来情意生变,恐怨怼煎熬。你所忧者,便是这心牢。徽妍,朕非神祇,将来如何,亦不可掌控。但若真有那么一日,你我情意不再,朕不会拿任何牢笼来困你,亦不会为难你的家人,便如当初朕不曾强求过你一般。”

徽妍怔怔,攥着他的手,心如同落石入水,激起层层涟漪。

她忽而有些愧疚。与皇帝在一起这前前后后,她犹豫、退缩过许多次,几乎每次都是皇帝把她拉回来,拽着往前走。

她知道,自己若真的离开,他也许会暴怒,却不会伤她毫厘,也会放她走。可即便如此,她也没有真的离开过。而事到如今,她已经无法想象,将他独自留在这座皇宫之中,他会是如何模样,而自己又是如何模样。

他说他不会为她设牢笼,可对于她而言,他就是她的牢笼……

徽妍面红红的,竟似刚刚喜欢他的时候那样,不敢看他的眼睛。似乎唯恐那目光太耀眼、太灼热,会让她迷失。

“知晓了么?”皇帝问。

徽妍点点头,片刻,忽而嗫嚅道,“那……那妾可否再问陛下一事?”

“何事?”皇帝问。

“陛下……”徽妍咬咬唇,忍着面上的热气,道,“陛下曾说何时开始喜欢妾的?”

皇帝一怔,看向她。

只见她也看着他,神色像刚才他问她的时候一样期盼。

皇帝的脸上瞬间有些不自在。

“问这个做甚。”他转头看向窗外。

“自是不知晓才问!”徽妍忙将他的脸掰回来,对着自己。

皇帝把她的手拉下,含混道,“也并未多久。”

“那是多久?”

“也就五六七八年……记不清了。”皇帝说着,忽而望望天色,“戚夫人该等急了,还是先回府吧。”说着,拉着她往屋外走去。

五六七八年……徽妍只觉恍恍惚惚,啼笑皆非,心却咚咚跳动。

她去匈奴便有了八年,期间皇帝的半张脸都没见过,何来喜欢?他喜欢自己的日子,必定还要往前推……她忽然想到了那个冷峻不羁、很少跟她说话的少年。

……朕已经娶过一次不喜欢的人……

在娶窦妃之前么?徽妍忽然觉得有什么敞亮起来,就像在昏暗的屋子里推开了一扇门,一切都开始变得明了。

“是在……是在宫学之时?”她追问。

皇帝的侧脸上浮起些可疑的红晕,喉咙似乎动了一下。忽然,他转过来,抓住徽妍的双臂,将她扳到身前。

“再问,朕现在就还你那二十笞条!”他声音低低,恶狠狠的。

徽妍却是忍俊不禁,望着他,却是笑意深深。

“轮到你了。”皇帝却问,“你是何时?”

徽妍窘然:“陛下不是早知晓了?”

“朕不知晓,你从未说过。”皇帝坚决道。

徽妍涨红了脸,还未开口,忽然,院外传来王萦的声音,“二姊!”

二人一惊,皇帝忙将她松开。

未几,只见王萦和刘珣出现在院门口。王萦满面兴奋,“二姊!你猜我等在我那院子里发现了何物?”

“何物?”徽妍问。

“一窝狐狸!”王萦笑眯眯,朝她招手,“二姊从前不是甚喜欢狐狸?还藏了肉想引狐狸来住,快来看!”

徽妍亦喜,正要朝她走去,手却被皇帝拖住。

“你还未说。”他语气不满。

“陛下一定要听?”

“要听。”

徽妍目光一闪,却瞅着他:“陛下笑一笑。”

皇帝愣住,未几,扯起嘴角。

“笑得深些,眼睛眯些。”

皇帝狐疑地看着她,忽然,又将她捉住。

“愚弄朕么?”他低低道,似笑非笑。

话音才落,徽妍忽而垫脚,在他唇上吻了一下,轻声道,“就是此时。”

皇帝愕然,不明所以,却老脸一红。

“陛下随妾去看狐狸,如何?”徽妍莞尔,拉着皇帝一道往外面走去。

皇帝乖乖地跟着她,嘴上却追问,“什么就是此时,你教朕摆出那副模样,何意?”

“无甚意思。”

“快说!”

“真的……”

“不说朕就治罪。”

“陛下便治罪好了。”

“王徽妍……”

二人出了院门时,太阳已经高悬。九月的天空,深邃湛蓝,地上的人影重叠相连。

笑语远去,唯有庭中的那棵石榴仍静静伫立。

暮春的开出的花朵,如今已经变作累枝的果实,晴空下,红艳艳的,娇艳欲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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