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士抚须笑道。
“的确如此,但他有倨傲的资本。”
“八岁练刀,气开五炉。”
“九岁杀人,面不更色;”
“十四岁围猎,单刀杀二虎;”
“十七岁随帝东征,首当先锋官,开抱阳三城,连战连胜;”
“十九岁领帅印跨江南征,一战退辽六十里。”
“二十二岁封王,帝赐号为明。”
“而今不过二十四岁,已是六万明王军统帅。”
“坐拥宁州富饶地,力压抱阳南辽二国不敢兴兵。”
“无论靖国小国乃至全天下。”
“纵观古今,他也是最年轻的一品王。”
“而这其中,未掺水份。”
“举国百姓称之为定海神针,擎天之柱。”
“朝中文武人人信服。”
“如若你是他,或许比他更傲。”
小道士撇了撇嘴,反驳道。
“杀气太重,戾气太重,傲气太重。”
“充其量也就是个冲锋陷阵的命,成不得大气。”
老道士揉了揉弟子的小脑袋。
“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口气倒是大的很呢。”
“争一时意气可不是我道家之风。”
“道家人,当身处局外,万事随心,不受冗繁所拘。”
小道士煞有介事的点点头。
突然想起了一些什么,眼睛一亮。
“师父,你方才的弦外之音是说十年后会再有人成道。”
“指的可是弟子?”
老道士不置可否。
小道士却是认认真真的盯着师父。
继续说道。
“师父天生惊才绝艳,也足足悟道一甲子方令绝境开一线。”
“于虚无成一道。”
“弟子天赋愚钝,悟道三年毫无进益。”
“十年后想来也不会强到哪里去……”
老道士微佝的背再次挺直。
他将手中紧握的拂尘,郑重的举到胸前。
“你不是问为师何时能将这拂尘传你。”
“为师便告诉你,他二人再度上山之日,便是你成道之时。”
“这拂尘,你也就当的起了。”
……
十年后。
盘膝静坐的小道士眼圈微微泛红。
低头看了一眼不知何时出现在怀中的。
被孩子紧紧抱着的老道士拂尘。
再抬眼看了看镜面一般齐整的树枝断面。
饶是他早已练就一副平淡心性,也依旧唇角浅笑。
十年前,老道士一语成谶。
这一日。
小道士经历十三载望天观四季,终成道。
瘦削的身条似在此时堪与道门同高。
孩子似乎感受到了一些什么,朝着小道士的怀中拱了拱。
鼻子嗅了嗅。
脸上如同吃了蜜糖一般,挂满了甜甜的笑纹。
青竹村,素家老宅。
内院。
老素头眼神迷离的盯着眼前的年轻文人看了许久。
这才神情恍惚的认出了对方。
他缓缓伸出了手,颤颤巍巍的招向对方。
嗓音沙哑的说了声。
“践越……”
“爹爹,是我。”
“你出山多少年了?”
“至今已整整十年。”
原本已经不再哭泣的老头,突然再次泪流满面。
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枯槁的手掌攥成拳头,狠狠地打在儿子的腿上。
“你回来做什么!你把我的孙女还来!把我的二儿媳还来!”
一向面带儒雅笑意、自信满满的褚践越……
第一次露出了伤心欲绝的神情。
可他没有长吁短叹,也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默默地跪在了老父身前,低头不语。
任由老父的拳头在自己身上招呼。
许久许久,老素头才止住哭声。
长长的叹息一声。
嗓音沙哑的问。
“你们兄弟到底想要做什么?证明自己?”
“够了,真的够了!”
“十六年前,你大哥改名换姓,孤身出山进蜀湘。”
“力图改革易制,可倾费心力全部石沉大海……”
“因触碰朝臣逆鳞,被朝中贵族五马分尸,那一年他不过三十五岁。”
“十三年前,你三弟背着我跑出村子。”
“同样改名换姓独自出山,三入大元不得志铩羽而归。”
“而今在方寸山后辟了块土地自耕自种。”
“日日酗酒烂醉如泥,活得还是个人样么。”
“他今年才三十三岁!”
“老夫已尝两次断亲之痛,两个而立之年的儿啊!”
“在他们久尝重挫后,你还要继续效仿?”
“你为何不干脆要了老夫的命!”
“他们还知道鹤立独行不可牵累家眷。”
“无论人如何,留了个发妻在家里。”
“老夫也算有个念想……”
“可你呢,自己一个人不够,还要搭上一家老小嘛!?”
“素践越,十年了,你和老头子说句实话。”
“你到底把我的儿媳和孙女送去哪了!”
褚践越微微仰起头,嘴唇抿紧,眼圈微红。
沉吟良久才吐出了几个字。
“若无国,何来家。”
老素头如遭雷击,突然间明白了一些什么。
尽管这些年他也有过一些猜测。
可是真听到对方亲口承认了,他也还是感到震惊。
颤颤的伸出一根手指,哆哆嗦嗦的戳了戳褚践越的胸膛。
他气的怒发冲冠,双目通红。
“临君是你的发妻!十载寒窗伴你,青梅竹马伴你!”
“你而今楚楚衣冠,华袍加身。”
“就……就是这么对她的!”
“素寒只有鸢儿这么一个姊妹。”
“可她……连个名字都未取就被你抱走了!”
“整整十八年,老头子不能和外人说我原来还有第二个隔辈儿人!”
“老头子不曾见过她一面!”
“素践越,你告诉我,你这胸膛里的那颗心是不是就不会疼!是不是被狗给吃了!”
“一个本该和美的家被你硬生生拆成了妻离子散!”
“就为了你口中的国,就为了你口中的君?”
“真是笑话!我素家世代遁于山野,何来国!何来君!”
“你忠的是哪个国?”
“你说话啊!看看门口直对的瀑水,你摸摸自己的良心。”
“问问你自己,素寒自单纯无暇至今日无望自绝。”
“是她那两个婶娘的苦苦相逼之错,还是你素践越不声不响一走十年之错!”
“你不配为夫,更不配为父!”
“我素承良,没有你这等不孝不悌不义之子。”
“你改姓为褚,正好,也不用老头子逐你出家门了!”
“姓褚的,素家庙小,养不起你这尊大佛,你给我滚出去!”
褚践越怔忡半日。
抬眸直视老父,语音坚定如冰。
“父亲,青竹隶属靖国豫州境内。”
“您也曾答应过君上,愿奉君上为主君。”
“自那日起,在践越心中,就已有了一个国。”
“大哥三弟书生意气,不愿在小国靖国为官。”
“择了大国与东南巨擘抱阳国,此为人人志道不同。”
“纵使已成追忆,他二人也曾为之理想而夙兴夜寐。”
“践越不过是想报效祖国,为君上略尽绵薄。”
“无论结局如何,践越永不悔,这是践越一生之准则。”
“从前在书中看到过一句话。”
“叫,自古忠孝两难全,既然不能两全……”
褚践越猛地扑倒在地,一连磕了九个响头。
而后站起身,整了整衣上沾染的尘土。
抬手摸了摸眼角的晶莹。
面色再度恢复如常。
“践越今日拜别,明知无法抵过父母养育之恩。”
“若还有来日,践越定辞官回乡为老父养老送终。”
“目下靖国存亡风雨飘摇,危在旦夕。”
“此番国战结局难料,可即便有朝一日战火烧到了村子。”
“践越豁出性命也会保住村子这百户人家。”
“只要践越还在一日,村子永为净土。”
褚践越再次重重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