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桥市某派出所。资历深厚从警多年的老警官打个哈欠,懒洋洋的扫视一圈室内,双脚高高翘起探在办公桌的边沿,以期缓解疲惫。看看垂头丧气押进来明显就是小流氓的几个家伙,张口就骂:
“你们这群狗东西,就不能让我消停的睡一个晚上,可怜我的老腰哦……”
喋喋不休的骂着,顺手圈起文件夹啪啪挨个打过,视线触及门厅,突然愣住。
走进来几个虽狼狈却平静的小青年,其中赫然有个女学生。文文静静的,全无身处派出所的忧惧,脸上一派宠辱不惊。
他办案多年,见刚进来的三个男孩子朝身边几个小流氓瞪眼睛,而小流氓们也不甘示弱的嘟嘟囔囔嘴里不干不净,脑海里立刻浮现一场调戏良家少女的戏码。
他也有个差不多大的女儿上初中,整日忧心怕被学校的不良少年们欺负,思及此,手上狠狠的又狂敲一通:
“瞪什么,瞪什么,进了这儿你还发狠!”
随即发现出警的几个小年轻面部表情怪异。走过去拉住一个询问发生了何事。听说他们几个持刀行凶未遂,连忙问是否找到了凶器。
年轻警官迟疑,摇摇头,见同事们没注意,偷偷比了个手势,说:“他们见机快,凶器都丢了,也不敢仔细查……”
老警察伸伸舌头,虽为受害者惋惜,但这行做久了,什么猫腻都有。俗话说皇帝还有几门穷亲戚,怀桥市不算大,指不定在路上撞到一个老头就是□□他岳父。
接了案,刚追上他们,正要根据受害人的陈述寻找凶器,为首的警察接了通电话,几句挂掉,收队回程。
目光在垂头丧气的几个小流氓身上扫过,暗暗揣测哪个才是皇帝的穷亲戚。
长生他们在做笔录。询问者和记录人是最后从警车下来,差点被秋下林一句话吼倒在地的年轻警察,面白无须,板着脸,很是不爽的模样。
“姓名!”
“年龄!”
“工作!家庭住址……”
季允文最先接受询问,警察语气不太好,让人心生不爽。但这里毕竟是警局,季允文再不懂事,也晓得不能发飙。
轮到秋下林的时候,小警察更加不耐烦:“姓名年龄工作家庭住址进城事由!”
秋下林嬉皮笑脸:“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尊姓吕、大名顺……”他的声音不小,态度又过于随意,早就引发其他几名警察的关注,听他自报家门,不由一愣,同时看向埋头做笔录的小警察。
小警察手中的笔停顿,拍在桌上,咬牙切齿:“秋下林,你给我老实点!”
下林依然如故:“吕大顺,你给我小声点!”
严肃的室内突然传出扑哧两声笑。上林和长生捂着嘴,笑意盈盈。
吕顺一指头弹在他脑壳,恨得咬牙切齿:“失火?你怎么不喊爆炸泛洪决堤?”
揉揉被弹红的地方,下林毫不客气:“当时没想到——话说回来,吕大顺,这么些年,你还是一样软脚虾唉……”
受到侮辱,吕顺差点蹦起来:“我软脚虾?想当年我……”
老警察捅捅发呆的小警察:“怎回事?”
小警察回神:“认识,顺哥的朋友——刚才和队长发飙闹别扭,气不顺,少惹他吧。”
一个坚持仔细搜查,一个坚持收队,两下顶牛,差点打起来。
老警察咂舌:“可坏喽。小顺子的臭脾气……”
小警察叹息,臭脾气又如何,还不是得听从上头分派调遣。顺哥倒霉,得罪了上头,一撸再撸,屈居在咱们这小地方,虎落平阳哦!这年头就不能当好人——咱们也想为民办事。可谁家没有老爹老娘要养活,得罪了上头,砸了饭碗,损己伤人,也讨得没趣。
吕顺,世居子房镇,祖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改革开放的浪潮冲击下做点小生意手头有了余资,吕顺也有调皮捣蛋演变成在学校称王称霸的小痞子。初中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他和几个哥们只想收两块钱的保护费,钱没收着,赔上了往后的一辈子。
当年他们还是学校的霸王,以为今后能歃血街头。谁也想不到哥们儿几个四零八散,小团伙彻底解体。他考入了警校,程九挣扎无果,被父母压着入读商校,毕业后为始作俑者秋上林卖命。
吕顺不清楚,应该感激秋上林,抑或是怪她。
若没有她横插一杠,他还在子房镇的街头敲诈勒索,又或者长点出息跟着父母做点小买卖。浑浑噩噩过一生。
秋下林的笔录自然做不下去,好在吕顺对他比自己更了解,几笔勾画完,再抬头发现秋上林就坐在面前。
两人对视,良久。
她已经很久没接到吕顺的信件,警校毕业后吕顺分配到市分局重案组,成为一名专办重大案件的警察,他在信中意气风发,说学到了很多东西,一心为民为国。并透露最近跟着师父查一个大案子,如能收线,说不定就能升职。
从那之后,再没收到过他的信件。
上林不知他发生了什么,市分局和派出所说起来都是三个字,但呆起来却有天壤之别。
吕顺刚进入市分局的时候回子房镇,意气风发。而如今,脸上死灰死灰,疲惫的眼眸全无神采。
负责的队长宣布停止搜查,带队回去,他愤然去讲,被队长几句话顶了回来。
在警车上,他垂下的眼眸,无比灰暗。
秋上林很快判断出事情的真相。对方持刀行凶,性质极其恶劣,若找个厉害点的律师,指不定就能判成杀人未遂。他们在逃跑途中丢弃了凶器,反口死不承认。因为和吕顺认识,民警们本着帮亲不帮理的宗旨打算就算没有凶器也给他搜出几把,然而队长接到一通电话,民警们的态度立刻为之转变。
她就是个傻子,也该明白了。
这还不是令人最气愤的。更让他们气愤的是,居然有民警说他们扰乱社会治安……
下林眼睛瞪得溜圆,气得直想上去咬他一口。
扰乱治安?我们差点被人给灭了,我们扰乱社会治安?
猴管一帮人得意洋洋。民警们明显不待见他们,视为垃圾放在一边不管,却并不多加审问,敷衍了事,看他们年纪都不大,又还都是学生,想着能糊弄就糊弄,关上一晚等到天亮,和稀泥拉倒。
季允文上牙咬着下唇,咬出一排牙印。漂亮的眼睛里喷出怒火。
上林问了吕顺几句,见他士气低落,不再为难他,向老警察借了电话。老警察叹息着推过来:
“是唉,给父母打电话,学生就得在学校里好生学习,社会乱着哩。”
电话并不是拨给子房镇家里。这么晚了她不想让父母忧心,就算打给他们也无济于事。生命没有危险,但尊严受到挑衅,秋上林觉得不能就这么算了。她被人拿着刀子在脖子上比比划划,理应保护他们的人民警察倒打一耙,应该受到惩罚的坏人得意洋洋。
这不公平。
这世上有许多不公平的事。小老百姓对上特权机关选择忍耐,可惜的很,现在秋上林不是小老百姓。
摩卡集团在c省是支柱性大企业,受到地域性保护。毫不客气的说,摩卡集团的老总吼一嗓子,省政府也得掂量掂量。秋上林名义上不主事,但任凭谁也无法否认她持有摩卡集团决定性的股份。
她在城里熟人不少,但公安系统认识的人还真不多。顾致远去外地读大学,她也不好意思直接麻烦顾老书记,幸好还记着顾成第一秘书的电话,拨了过去。
高俊是顾成的机要秘书,主要负责处理些别人不好做的秘密人情往来,能被顾书记视作心腹,当然不是生锈的菜刀。他处事圆滑,能言善道,此时正和一帮商界的朋友喝酒,在座的要么是国营企业二把手,要么是大型私营企业一把手,为新商业区的进一步开发做调解。
接到电话的时候他喝得醉醺醺,含含混混的问:“谁呀?”
对面的声音平静,因忙乱大半夜略有疲惫沙哑:“我是秋上林。”
高俊脑子昏沉沉的:“谁,秋上林?不认识。”在校期间的优等生脑袋瓜里装了上千个人命,大至省里的各部门领导,小至商界人物,对他们的家庭背景兴趣习惯了若指掌。
秋上林?存储记忆卡里没这个名字。
上林愣了一下,正想解释,对方挂断了电话。嘟嘟忙音那么清晰,整间办公室都听得清楚。
猴管那边的人嘲笑:“唷,小妹妹,码人哦?”话音和眼神充满□□裸的调戏,甚至很不堪的上下瞄着秋上林,着重盯着她的胸部。
吕顺没开口,一本厚厚的记录腾空飞去,准确无误,说话的人被打个脑偏,惊慌之余,愤怒的瞪着他:“你他妈……”后面的威胁自动收音。原因无他,对方的目光犀利,煞气十足。
老警察叹了口气,悄声劝慰:“好孩子,给你父母打电话,让他们来接你回家——这个社会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纯洁……”
上林微笑,偏头思索还能打给谁。
不巧,时间虽晚,她认识的人却都属夜猫子不归家。华千山去北京打通某些关节,杨海不在家,难道真的要打给顾书记?
高俊挂断电话,举杯敬酒,几盏下肚脑子越来越混,却总觉得有点事被忽略。正思索间,有个平日较为亲近的国营老总笑问是否嫂夫人查岗,他笑笑摇头:“不认识,上来自报家门说她叫秋上林。”
老总只是随便一问,也没在意他回答了什么。
杨海和他隔了一座,在喧嚣中准确的补捉到三个熟悉的字眼,侧身问:“谁?”
高俊仍在思索,随口回答:“秋上林。”
杨海腾地站起来,吓了满席客人一跳。
高俊回答的同时,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一个人影,几乎立刻想起对方究竟是谁——顾书记亲孙子的至交好友,早早看好的孙媳妇!
更关键的——她才是摩卡集团真正的领导者,同时也是近几年蓬勃发展占据c省蔬菜大业半壁江山的九重葛蔬菜公司的幕后推手!
秋上林手指头无意的敲击乳白色电话壳,犹豫是否拨下这通号码。
至交好友不等于欠人情。假如顾致远在怀桥市,她二话不说立马找他解决,丝毫不怕欠下人情。然而顾书记不同,欠他一个人情,将来恐怕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例如在省里开发项目资金上的让步……蔬菜公司收购计划的缩水……顾成是只老狐狸,他不介意坑害下‘万恶的资本家’,以期增加农民和政府收入。
回首望望,己方士气低落,敌方态度嚣张。
咬牙下定决心,手指头落在话筒上正要拿起,手下的电话却响起尖锐的铃声,惊得她手指尖一哆嗦。
老警察接通电话,老气横秋喂了一声。不知对方说了什么,他突然转为谨慎,再说几句,诧异的看了一眼秋上林。是是是应了几声,递给她:“找你的。”
眼神颇为诡异。
诧异的接过,对方口齿不清,但听得出已经极力振作:“是上林?我是高俊啊。”
她笑,对方停顿一下,急急解释:“真抱歉,我喝的有点多,刚才脑子不停使唤。你在哪儿呢?”
两人没少在顾家见面,还算熟悉。
上林说明了地址,高俊保证马上就到。挂断电话秋上林走回座位,发现满警局的人看她的目光,都说不出的怪异。
长生低声问:“怎么?”
她不免小人得意:“我发现,仗势欺人的感觉还蛮好哎……高俊,陪着顾致远去过咱家几次,你也认识。”
秋下林转忧为喜,狠狠的瞪着猴管等人。
唯独季允文,默默不语。听上林说起咱家二字那样轻松自在,不免看了她一眼,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
又是他听不懂的话,不认识的人。
派出所小小的空间突然涌进好几个人。
不仅高俊来了,杨海也和他一车赶到,同时还有几个摩卡公司上层管理人员,都知道秋上林的真实身份。
接下来的处理顺水成舟。皇帝的穷亲戚如果面对平民老百姓,那就是皇亲国戚。然而面对富商巨贾,他们也只能退让三分。毕竟皇帝也不想为了几个穷亲戚动摇国基。
吕顺领着几个警察,很快在路边寻到了他们遗弃的凶器,重新做了笔录,派出所的所长亲自赶到,许诺要据实办案,坚决打击犯罪。
吕顺的事情也问清楚。他和师父查某个案子,牵连到省里高层权力人士——虽然不是什么特别位高权重的人物,但人家想捏死两个无权无势的小警官,不费吹灰之力。
吕顺的师父被迫提前退休,吕顺被捋到派出所。
高俊在旁,表示c省绝不允许徇私枉法官官相护。他一定会将此事上报书记,严格查处违法犯罪之人,从内部抓起,绝不允许坏人伤害无辜百姓的利益。
秋上林委婉的表示,她承情,承大情。
高俊当然不至于因为她是顾家上下看好的媳妇而不顾一切刻意讨好。他不过是顺水推舟借花献佛。吕顺师父的大名早有耳闻,他受冤退休,也是很多人心知肚明的事情。
就那么巧,对方庇护者是顾成的政敌。两人早就明争暗斗,顾书记前不久抓住对方致命把柄,只欠一个爆发的契机。
吕顺和他被冤枉的师父,无疑是最好的爆发点。
无论如何,事情圆满解决。他们在清晨时分走出派出所的大门。杨海要请他们吃早餐,去去晦气。季允文咬着唇,固执的不肯同去。
他离开的身影倔强充满寂寥。
上林突然觉得,他们似乎并不合适——就连谈场纯纯的恋爱,都如此格格不入。
并非两人相爱就能相守。他们之间不止差了时间,更隔着观念意识的鸿沟。
将来,谁能和她并肩呢?秋上林站在十一月份冷冽的风中,缓缓垂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