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一线接一线的漏进来,照在上林的脸上,咪咪酸涩的眼睛,侧目从门缝里看去,初升的太阳散发着金红色耀眼的光辉。
小礼堂外的走廊铺着陈年木地板,天长日久,人一走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咯吱咯吱声由远及近,脚步声极轻,木地板的□□也格外温柔,心中默默数着,1、2、3、4、5……伴着吱呀沉重的响声,门被推开,太阳的光芒一下子笼罩了半间礼堂,不适应的眯起眼睛,仰头看走近的人。
李长生毫不意外的走近,放下三层饭盒。
“闹脾气也不用熬夜吧?”
清早起床不见人影,她不知道家里急成什么样。幸好他见二胡不在房间,猜出她定是一大早去了学校练习,这才让秋下林安定下来。
上林笑笑,脸色发白:“我哪有闹脾气。汇演就在后天,老师说这首曲子我还是拉的不太好,想多练习一下而已。”
长生不置可否,把饭盒推近,问:“几点过来的?”
打开,底层是稀粥,二层放了几个蛋饼,三层是酱黄瓜和小咸菜,拿出筷子狼吞虎咽,抽空回答:“四点半。”
睡不着,索性起床来了学校。守大门的大爷上了年纪,睡早起早,也是一大早就在学校溜达,她来叫开了门,在小礼堂练到现在。
她拿筷子的右手有些发抖,练习过度的表现。
长生默然,在旁等她吃完。
最近家里气氛很诡异,连他这反应迟钝的人都有所感觉。上林对下林还是一如既往,表面上没有变化,长生却感觉到了姐弟两个之间别扭的气场。
秋下林迷上玩游戏,长生是知道的。
他不认为有什么不好——谁不爱玩?就连他自己,都喜欢电子游戏,若不是对武术的痴迷根深蒂固,恐怕他也是游戏厅的常客。
他认为上林反应过度。丫头总这样,爱把小事无限扩大,凡是和下林相关,她都紧张兮兮的,生怕下林学坏——哪就那么容易?当个坏蛋,也需要天分。下林聪明的很,不会变坏。
那天大家乐的事,下林第二天就告诉了长生。长生觉得既然上林没有发脾气,就是默许,但也警告下林不许再玩起来没完没了。游戏嘛,总是生活的调剂,偶尔为之做消遣,哪能为玩连饭都顾不上吃。
迷恋过电玩的人都知道,迷恋这个东西,不是说想,就能克制。
明知不该去,但冥冥中仿佛有只手扯着,不知不觉就到了门口。想着只玩一会儿,就一小会儿,可进去就不知天日。
下林正在爱玩爱闹的年纪,克制力不强,平时严格的姐姐最近又不怎么管他,几来几去,竟是除上课练习的时间都泡在了游戏厅里。
一放学就往游戏厅跑,直呆到月上三竿才回家,张红卫和秋建国不知道,姥姥说不动他,上林呢,就算没有练习学习,闲的在屋里看电视,下林九点才回到家,她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这更让秋下林造成一种错觉,虽则还是心里发慌,玩起来不够心安理得,但诱惑又勾着他不断的往游戏厅跑。
李长生见他回家时间越来越晚,偷偷说过几次,奈何下林迷了心,哪里肯听?不过当面答应,扭头丢在一旁。
这样子过了大概有十天左右,渐渐的,下林发现手里没钱了。
向爸妈要,他们不给。问上林借吧?上次借的二百块钱可还没还。
去不了游戏厅的秋下林急的抓耳挠腮,坐立不安,动辄发脾气。上林冷眼看着,火候差不多,也是时候收网,打算容他个一两天,等国庆汇演结束再一齐算账。
计划没有纰漏,父母也都听了劝说同意她的想法,但看着平时还算乖巧的弟弟整天在家里摔盘子砸碗,动不动就闹性子,上林心里怎会不窝火?
因着临近汇演,老师们有心放他们好好休息,每天的练习时间只安排一小时,下林本大喜,觉得又多了一小时可以玩游戏,但手里没钱,纵然许理水和姐姐关系再好,也不可能次次替他付账。
好几天没有去游戏厅,浑身都不舒服,晚饭时候,姥姥不过唠叨了他一句,下林恼羞成怒,赌气没吃晚饭。
姥姥觉得他给自己冷脸看,也躲会房里抹眼泪。上林去劝了老人家一会儿,出来也没管下林,对着冷盘子冷碗半天,终究也没把晚饭吃完。
这人也是,生气就打秋下林一顿,谁也不会说她什么?秋下林皮厚肉糙,打一顿不痛不痒,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姐弟俩都掉链子?
一面愤怒于下林最近的反常,一面又看着上林右手神经性痉挛的颤抖心疼,啧,又磨破了不是?
小心翼翼抹去二胡上的斑斑血迹,掏出皱巴巴的手帕,皱眉:“你手帕呢?”
不等回答,靠近她,手圈过,伸进兜里去掏,鼻腔中吸入米粥和酱瓜的气味,混杂着甜兮兮的身体乳液牛奶香,以及淡淡的血腥。十一岁的男孩心中一紧,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手指触到柔软的手帕,一把抽了出来。
悄悄看,上林没有留意他的异常。
松口气,假装不耐烦的扯过她的手,轻轻擦去手指上血丝,听得她疼的嘶嘶小声抽气,又是心疼又是生气,缠上创可贴骂:
“你把手练废了,我看你怎么上台表演!”
上林只是好脾气的笑。
关上的门轻微的响动,两人同时扭头,长生喊了句谁呀?无人回答,打开门,门外阳光明媚,走廊上空无一人,只阳光撒下光芒,映的空气中微尘点点。
汇演是件大事,老师们头几天就开始忙碌,忙着雇车,忙着安排人手,叮嘱孩子们注意事项。
一年级的学生放假,从二年级开始,直到五年级,全体出动,全校共租用七辆公交车,塞得满满当当,各班班主任和任课老师们跑前跑后,生怕孩子们出了事故。
省城实验小学算得上全省师资力量最强大的小学,学生们非富即贵,父母要么是机关单位,要么是事业单位,再不然就有钱,勉强也算初期贵族小学——倒不关学费什么事,而是年年缴纳这个赞助那个赞助,农村的孩子还真读不起。
此次两间学校联谊,搞了个汇演,请了省领导参加,又找了几间大企业做赞助,惹得省电视台都来采访,说他们是教育的先驱,和农村小学手拉手,既教育了城市学生,也令农村学生增长见识。
天知道,子房镇中心小学本就面向镇上的学生,又有几个家在农村靠天吃饭?若当真想和农村学校手拉手,还不如就去找间农村的小学,那才真叫长了见识!
沽名钓誉的做秀而已。
腹诽着,下了车,终究学生们年纪小,再则生长在小镇上,也没有大城市孩子的见识,一到别人地方,心里先胆怯了几分,乖乖排着队,跟着老师到大礼堂集合。
说来,大礼堂还是摩卡猫猫赞助修建——以实验小学的学生校服由摩卡猫猫承包为条件。
进入礼堂,飘在半空的横幅让上林有些r目。
热烈欢迎省领导莅临指导之类的忽略不计,左边飘的是什么?
“摩卡猫猫服装赞助”?硕大的猫头嘲讽的俯视秋上林,瞬间,她明了为何省城那么多所农村小学,偏偏找上子房镇。
华千山做生意从来不喜欢吃亏,既然赞助了此次活动,合作小学当然要找自己人——自己人么,舍秋上林的学校取谁?
他都没有汇报通知,擅自定了子房镇小学,上林想明白这一层关系,心里那个恨哟……早知道我说什么也不能同意,爱找谁找谁,也省下我练琴练到手抽筋!
二胡独奏排在中间,她一直纳闷,也算大型活动,怎么就没弄个彩排之类?等见到对方小主持人的气派才明白,敢情人家压根没把他们的节目当回事,也就是个调剂。
对方的小主持人是省电视台某档少儿节目的主持,长的活泼可爱,就是鼻孔翘的有点高,上林担心下雨指不定会呛到她……把调侃对忐忑不安的潘玲一说,她乐得捂着嘴咯咯直笑,引来小主持的一记销魂白眼。
李文文倒并不见外,跑去和对方演员队伍一通聊,回来后对好奇的同学们抬高了下巴:“我三表姐就是省城小学的,她和孙一涵是同班同学!”
学生中发出一阵了然的声音,不无羡慕。
上林想起来了,孙一涵就是小主持人的名字。
音乐老师过来帮大家化妆,除李长生因要表演强硬派的武功幸免于难,其他人都免不了被涂脂抹粉,画的鬼魂似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嘲笑。
渐渐轮到了上林,看着她手里殷红的胭脂,煞白的粉底和人血色的口红,敬谢不敏:“老师,我就不用了吧?”
潘玲两腮酡红,不安的抿着殷红的嘴唇:“凭什么?大家都化妆!”
贫道既然死了,道友休想幸免于难——难为情而又嬉笑的同学们都有着同样的心思,眼巴巴盯着上林,一副你敢不化妆我们一哄而上拍死你的架势。
“我是二胡独奏,二胡本来就是悲凉的乐器,秋老师帮我化的太漂亮,是不是和气氛不相符?”她不敢说如果化成鬼,怕吓到孩子们。
谁不爱听奉承话,秋老师听了这话,喜笑颜开,打量她,点头表示赞同,但毕竟在灯光下,又有电视台来录影,不化妆也不好看,磨了半天,只上了些许粉底,令肌肤看上去更加细腻白皙。
大合唱的学生都换好了演出服,一律白衬衣黑裤子,要多庄严有多庄严。李长生是自己出的丝质白色练功服,白底青布练功鞋,看上去和其他练功服并无两样,只有上林自己清楚,他这套真丝练功服购自苏州,老手艺匠人纯手工制作,价值不菲。
秋下林和搭档穿的是学校在文艺团借来的青色长袍,小人穿大人衣服,要多滑稽有多滑稽,老师们临时给他挽了上去,但也空荡荡的不甚合体。上林本打算单独给他们购置,但最近正和下林生气,已经买好了放在衣橱,就是憋着口气不拿给他们——你不是有钱不稀罕我的吗?好,你就靠自己本事!
事到临头,看弟弟甩着不合适的袖子,她又后悔,不该和他赌气不给他们换下来。
其他人不足而一,有穿老师们借来的演出服的,比如潘玲;有自己置办了衣服的,比如李文文;但都及不上秋上林扎眼。
她自己没觉得,却是一进后台,成了对方女生注意的焦点。
同样在苏州购置的手工唐装,上身七分袖改良白色唐装,下身大撒摆同色绣花古裙,白色裙地上繁复的青色莲叶盘踞,和着粉红色将开未开的莲花瓣,映入眼帘,令人看的目不暇接。
头发盘了上去,一根古意盎然的喜鹊银簪固定,圆润的珍珠项链挂在白皙的脖颈上,看似低调实则高调,满学校也找不出第二件比她更贵的服装。
说起来,这衣服倒不是她花钱买的。
华哥负责摩卡猫猫的南方推广事宜,也不知听谁说,她要参加演出,特地从南方购置了这一身行头,上林是个有眼力的,单单裙子繁复的绣花,恐怕也比李长生的衣服贵不少,华哥说是他的小礼物,上林也不说客气话,笑纳了。只是心里总觉得浪费,毕竟小孩子身量未成,稍稍长大就不能穿了。
她自己不觉得,对方几个出色的女生早就白眼丢个不停了。
她正调试二胡音准,李长生走过来,拉过椅子随意的坐下。跷起脚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李长生身高一米五,本就比别人大几岁,常年练武更让他脸上多了几分沉稳,虽然晒得黝黑,但浓眉大眼,很是附和小女孩心目中偶像的形象,他行动自然大方,不见丝毫扭捏,自然成为众人的焦点。
孙一涵看了他几眼,咦声:“你不是摩卡猫猫广告里的魔王?”
长生撩撩眼皮,鼻子里哼气,算作回答。
周遭省城小学的学生们顿时兴奋,愤慨探寻皆有,孙一涵不比他们肤浅,也不在意长生不甚友好的态度,越过两边学生无声划出的分界线,友好的伸出手:“你好,我叫孙一涵,曾在电视台见过你客串,你演的很不错。”
长生却没有接过她的友谊之手,而是拿起松香,帮上林的二胡涂抹调音,随意打发说:“嗯,我在电视上见过你。”
他几次去电视台,都来去匆匆,说在电视上见过都属于客气话。
孙一涵有点下不来台,她是学校的宠儿,众星捧月的中心所在,猛然有人不在乎她,令她心中多少有些不快。但她见得多听得多,不似一般小学生,也就客气的说:“希望有机会我们可以合作。”
长生这才抬起头,认真的看她:“好。谢谢你。”
随即低头,摆明不想被人打扰。
孙一涵讪讪离开,上林叹息,低声训诫:“风度呀风度,长生哥哥,对方可是个小美女,你怎么没有绅士风度呢!”
长生都不屑看她。绅士风度?管吃还是管喝?
她还想和我握手——我的手那么好握?在他的理解当中,要握手,意味要较劲,小丫头片子风一吹就倒,我怕给她握残废了。
手指无意中擦过上林手心,皱眉,都长茧子了!翻她的包,到处找护手霜。
恰在此时,又有人走过来,穿了黑色西装,打领带,整齐向后梳去的大背头,本该很滑稽的打扮,放到他身上倒显得有模有样,友好的说:
“秋上林?”
上林诧异,点点头,顺势站了起来,护手霜掉在地上也顾不得管。
他笑了:“你好,我是顾致远。”
起先一愣,脑中思绪一转,啊,顾致远——上林也笑了,会心一笑:“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顾致远也笑:“我家有两棵树,一棵在上面叫上林,一颗在下面叫下林,上林管着下林,下林听着上林。”
听到熟悉的话语,上林禁不住,无声对视开怀而笑。
顾致远,祖父顾成,省委副书记,传说中下一届的□□,顾致远的父亲顾俊杰是怀桥市工商局的局长,和摩卡猫猫公司保持友好往来。
上林有意隐瞒自己真实身份,但瞒得了别人,瞒不了工商局的局长。他对这个年纪不大,自己开公司的小女孩很感兴趣,经华千山牵头,吃过一次饭,席上说起上林的家庭和名字来源,上林开玩笑说她和弟弟的名字来源于村中树林,顾俊杰说起儿子的名字,要考考神童,上林毫不犹豫的背出了诸葛先生的名句。
顾俊杰回家对儿子说起秋上林,赞不绝口,顾致远对传闻中的小神童上了心,听说她随学校来参加演出,做为男主持之一的他自然要见一见。
两人一见如故,只气了实验小学的女生们。
顾致远现就读五年级,十二岁,已进入男孩子的青春发育期,家庭条件好,生活富裕,自然养出他一身与众不同的气质,又还没有变公鸭嗓,清清亮亮的声音就在龙凤云集的实验小学也是头一等,他和李长生完全两种类型。
人家是真正的家教良好,俊秀小生,不知是多少小女生心中倾慕的对象。
这头两人说没几句话,就有人叫他:“顾致远,准备开始了。”
顾致远走出几步,回头对上林说:“演出结束有时间吗?我妈妈一直很想见见你。”
上林歉疚:“我和大家集体活动,恐怕不行。”
他并不以为意,反而更和气:“那等有机会,一定来我家吃顿饭。”
随着他离开,音乐开场,主持人上台,千篇一律的开场白响起,本次汇演也拉开了序幕。排在前头的固然手忙脚乱,排在后面的也都紧张兮兮。李长生位次在上林前几个,全无他人的紧张,捏着方才捡起的护手霜,好整以暇的挤出,涂到上林手上。
音乐老师已在叫:“李长生,李长生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