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老头少不更事的时候, 也曾幻想过与家人重逢时的场景。
他们或乘着富丽堂皇的马车, 忐忑而来,或穿着破破烂烂的旧衫,讪讪而来。
他们会不约而同的向他忏悔,为他们曾经的遗弃行径。
而他或痛哭流涕地扑入他们怀中,原谅他们对他的抛弃, 或恨意满腔的拒绝他们的道歉,不愿和他们一起离去,或异常冷漠的无视他们的存在, 只当他们早就死了!
这样的幻想,几乎每天深夜,都会在他的脑子里一次又一次的浮现……而他也会因为这些幻想辗转反侧……彻夜不眠……
直到他意外在慈幼院的门口捡到了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把他当做她的血亲一样看待, 他稍一离开她, 她就会哭得小脸青紫大眼红肿……
这样被强烈需要的感情深深地打动了他,让他小小年纪,就已经决定了, 要让对方做自己一辈子的家人。
而他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 并且和那个充分依赖他的小姑娘开枝散叶, 建立了一个属于他的——真正的家。
楚老头从纷繁的思绪中, 缓缓醒过神来。
“我梦寐以求渴望多年的亲情,在他眼中居然有若累赘一般, 这如何不让人嗔目切齿、火冒三丈?”楚老头用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瞪视着那有极大可能是他亲兄长的华阳侯,一字一顿地道。
自从听那华阳侯用振振有词的语调说出那样一番丧尽人伦的话后, 楚妙璃对这位伯祖父的观感就已经降到了负数,她同样用充满愤慨的语气说道:“爷爷,我们不能把祖祖留在这儿了!我们带着她回家吧!回我们自己家去!”
“回我们自己的家去?!”
楚老头被楚妙璃这堪称异想天开的提议给弄得整个人都有些蠢蠢欲动起来。
“这能行吗?你祖祖可是华阳侯府的老太君,曾经还为大楚立下过汗马功劳,如果她失踪了,只怕整个朝廷都会震动吧!”
“而且……”楚老头看了眼安乐王妃,“爷爷瞧着这王妃对你祖祖很是关心,谁敢保证哪天她心血来潮,不会带着丈夫儿子跑到咱们家感谢你救命之恩的时候,正巧遇上你祖祖呢!”
“爷爷你顾虑的也对,如果我们还住在县里祖祖确实可能被他们发现,不过没关系,安乐王为了请我们出手,不是给了我们五万两黄金和一张九曲山的地契吗?有那两样东西在,我们想要藏起一个祖祖,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楚老头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这个宝贝孙女十分聪慧,但是,他还是被她灵活多变的小脑袋瓜给惊镇住了。
他一改刚才的恼怒情绪,笑容可掬地道:“还是爷爷的乖囡有本事,等会儿回去我们就大兴土木,然后一起搬到九曲山上去住!”
楚家人已经被楚妙璃引入了修行道,本来就需要一个清静之地来好生修炼,增益自身。
如今既然有了九曲山的地契,那么,找个时间搬上山去,也是理所应当。
在楚妙璃和楚老头下定决心的时候,安乐王妃与她父亲和继母的争吵也告一段落。
安乐王妃虽是出嫁女,但她在自己夫家却有着说一不二的地位,再加上她已经跟着丈夫安乐王出宫开府,是以,在最初的暴怒以后,她用不容置疑的腔调提出——她要把自己的祖母接回安乐王府赡养!
反正华阳侯老夫人于国有功,又患上了癔症,就算是宫里的帝后,也没那么大脸对此来提出什么反对意见。
安乐王妃满心以为华阳侯夫妇一定会十分赞同她的这一提议——毕竟,他们做梦都巴望着能够尽早摆脱掉让他们几乎沦为笑柄的华阳侯老夫人。
谁知,她刚把这个决定说出来,华阳侯夫妇就一蹦三尺高的指着她的鼻子把她给骂了个狗血喷头。
“你这不孝女是存了心的想要外面的人戳我们的脊梁骨啊!”气急败坏的华阳侯要不是多少有些顾虑安乐王妃的身份,此刻已经毫不客气两大耳光扇过去了,“我这做儿子的还活得好好的呢,你有什么资格把你祖母接到安乐王府去?!”
“你这儿子活着跟没活着又有什么区别?”安乐王妃睚眦欲裂地怼了过去,“你既然不愿意对祖母好,那么,本王妃把她接回去好生赡养又有什么错?!”
“总之你死了这条心吧!”华阳侯脸色异常阴沉地看着眼前的不孝女,“这世上断没有儿子还在却把家里的老人扔去给孙女养的道理!更何况!就算我和你母亲死了,不还有两个弟弟吗?他们也会照顾好你祖母的!”
“弟弟!也学着你们用软骨散的弟弟吗?”安乐王妃对于华阳侯口中的弟弟是半点感情都没有,说起话来,自然也讥诮的很。
“我早就和你说了,我们会用软骨散也是逼不得已!”心里到底有几分理亏的华阳侯恼羞成怒地冲着安乐王妃咆哮,“你是你祖母一手养大的,她那力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寻常人根本就制不住她!再说了!她老人家能耐一世,你何苦让她这么疯疯癫癫的跑出去,败坏我华阳侯府的名声?!”
“原来你还知道祖母她能耐一世啊!”安乐王妃满脸冷笑地说:“这华阳侯府的偌大的名声,是祖母和祖父赤手空拳打下来的,就算是败坏了又怎样?祖父都没意见,你这享受他们二老庇荫的,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放阙词?!再说了!祖母为什么总想着跑出去,难道你心里还没数吗?母亲疼爱孩子本就是天性!她会跑出去,不过是想要找回我那失踪多年的二叔罢了!”
“我真后悔当年把你交给了母亲抚养,你这说话的腔调简直和她一模一样,什么叫失踪多年?那短命鬼早八百年前就已经死得透透的了,也就你祖母还没日没夜的惦记他,甚至因为他而弄成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华阳侯在说起自己那意外被偷走的幼弟时,语气里的厌烦之意,简直溢于言表。
楚妙璃向来护短,如今见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眼神一凛就要动手——被楚老头一把按住。
“爷爷?”楚妙璃满脸不解地回头看他。
“乖囡,我们没必要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人空费心思!走!我们去看看你祖祖!”
在听了华阳侯与安乐王妃的对话以后,楚老头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自己的生母一面了。
原本因为近乡情怯所带来的焦虑和恐慌,也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想要与对方相见的亟不可耐。
楚妙璃在自己的长辈面前一向乖巧听话的很,竟然楚老头都这么说了,她当然不会违背他的意愿,直接驱使着桃木飞剑,重新带着楚老头飞上半空,一个一个院落的找起了华阳侯老夫人的行踪。
华阳侯夫妇虽然在暗地里对华阳侯老夫人多有虐待,但是在表面上,他们还是做得颇为可圈可点的。
比如说,华阳侯老夫人住的就是华阳侯府最大的院落——苍松院。
有飞剑代步的楚妙璃祖孙很快就找到了他们此行的目标。
一个双手双脚都被铁链紧紧扣锁在廊柱上的白发老妇人正耷拉着脑袋,眼神空洞、表情呆滞的望着地面,嘴里无声地嗫嚅着什么。
她看起来非常的瘦。
瘦得整个人都有些皮包骨头了。
看到这样的华阳侯老夫人,楚老头的眼睛几乎在短短一瞬间,变得通红一片。
他嘶哑着嗓音对楚妙璃道:“乖囡,快,快把爷爷放下去!”
楚妙璃看到这一幕,心中也颇有几分戚戚焉。她用力点了点头,带着楚老头狂飙而下。
两人乘坐飞剑急速下降的动作,卷起了一阵狂风,那眼神空洞的老妇人仿佛被这狂风给震醒了一般,猛然瞪大眼睛,扯着嗓子,歇斯底里般地嚎叫起来,“放开我!快放开我!我要去找我儿子!我要去找我的小儿子!”
她一边说一边拼命摇晃着自己手脚上的铁链,一张脸扭曲的几如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样狰狞可怖!
她的双手双脚也不知道是不是常年与铁链摩擦的关系,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茧皮,但即便如此,还是能够看到鲜血渗出——端得是惨怖万分。
如果是寻常人看到这样的华阳侯老夫人,只怕早已经吓得面如土色的逃窜而去,但楚老头却并没有被这恐怖异常的场面惊吓到,相反,他半点畏惧也无的直接跳下飞剑,三步并作两步地疾走到了华阳侯老夫人的面前,一把抓住了她拼命摇晃的双手!
“大儿!你放开为娘吧!让为娘去把你弟弟找回来吧!大儿!为娘求你了!为娘求你了!”
已经数不清自己被制住多少次的华阳侯老夫人拼命反抗!
边反抗边如同一个孩子似的哭泣。
她泪如雨下地看着楚老头说:“当年如果不是为娘一心惦念着想要帮你父亲镇压叛逆,你弟弟又怎么会被坏人趁乱掳走?!如今这么多年过去,谁知道……谁知道你弟弟现在在哪儿,又过得是什么日子……大儿……大儿……为娘求你了……为娘求你了……”
楚老头如同被人点了穴道一样的僵立在原地,愣愣地看着面前这神情狼狈的老妇人,很长时间都说不出一句话。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把他误认成那狼心狗肺的华阳侯,他只知道……她第一眼……就把他认作了她的儿子!
“你的小儿子都已经失踪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肯定他还活在这世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楚老头才用越发显得干涩异常的声音说道:“说不定……说不定他的尸骨都已经化为尘土了……毕竟……毕竟……他失踪的时候……还只是个未满半岁的婴儿……不是吗?”
“大儿!那是你亲弟弟!你安得什么心要这样咒他啊!”华阳侯老夫人把地砖踩得咔擦作响,“母子连心!为娘很肯定你弟弟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他一定还在某个地方等着为娘去接他回家啊!”
白发苍苍的华阳侯老夫人老泪纵横地看着楚老头,杜鹃啼血似地说:“大儿!为娘求你了!你放为娘走吧!为娘都这么大年纪了!无论如何……无论如何……哪怕是刨地三尺……也要把你弟弟给找回来啊!”
为娘哪怕是刨地三尺……也要把你弟弟给找回来啊……
华阳侯老夫人的话在楚老头的耳朵里振聋发聩般的不住回荡!
震得他浑身都不受控制地变得有些战栗起来。
他用力握住她的手,避免她再用这样的方法自残,“如果你当真想要见你的小儿子的话,那么,就跟我走吧!我能让你见到他!”
楚老头眼眶湿润地注视着自己忆子成狂的生母,“你愿意抛下这里的一切,跟我走吗?!”
华阳侯老夫人傻乎乎地看着楚老头,愣了半晌,才继续用充满哀求的声音说:“大儿,你放为娘走吧,让为娘去找你弟弟去吧,为娘年纪大了,没几年好活了,如今也就这一个心愿未了了,大儿……”
楚老头虽然早就知道自己的生母已经因为过度思念自己而患上了癔症,但是当亲身面对着对方的答非所问时,他心里依然不可避免的涌现了一股悲凉的情绪。
他下意识地扭头朝着自己的宝贝孙女望去,眼睛里的希冀和哀求看得楚妙璃也险些因此落下泪来。
“爷爷,你放心!我一定会治好祖祖的!”
她不假思索地开口许诺,心中更是已经做好了提前再去一趟任务世界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