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嫡子出事后, 曾老爷就再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
这天凌晨, 他再次如同往常一样,大汗淋漓地睁开了眼睛。
寝卧内的窸窣响动,引发了外间守夜小厮的注意。
小厮习以为常地问曾老爷要不要用点安神茶润一下喉咙。
勉强支撑自己坐起的曾老爷刚要应声,他的注意力就尽皆被自己眼前所看到的一幕给吸引住了。
只见寝卧的屏风上,不知道何时已经出现了一句金光闪闪的字迹。
那字迹……分明就是他发妻在梦中对他的最后叮嘱:切记要多准备几桶黑狗血!
曾老爷因为这屏风上的寥寥几字, 整个人都不受控制的哆嗦起来。
他哆嗦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手脚并用地从床榻上摔了下来,试探性的一边揉眼, 一边去碰触那屏风上逐渐消失的灿金色字迹。
“莫非……莫非……刚才真的是娘子和我那小九儿托梦不成?莫非……莫非……大儿他……他真的……就像娘子他们所说的那样……那样……是个猪狗不如的禽兽?”
曾老爷用只有自己才能够听得到的声音喃喃自语着。
那自从嫡子死后,就再没有干涸过的眼睛又重新蓄满了难以置信的泪水。
外面守夜的小厮虽然没有听到曾老爷的自语声,但由于其下床的动静着实太大——生怕主家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他, 再次壮着胆子, 冒着被曾老爷厌弃的风险,问他自己能不能进来服侍。
在没有弄清楚事情真相以前,曾老爷即便此刻心里再彷徨, 也不会在一个小厮面前表露出来。
只见他扬声说了句:“进来。”
又以飞快的速度, 不动声色地将房间里的一张锦杌放倒在地。
那小厮进来一眼就瞧见了那张被曾老爷放倒的锦杌, 他不由得在脸上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难怪小的刚才听到老爷卧间里一阵砰咚哐啷的乱响,原来是老爷您不小心踢倒了杌子。”
那小厮一边将茶水递给曾老爷, 一边重新将锦杌扶起来,满脸关切地继续问他要不要把府上的大夫请来?还说大少爷早就叮嘱过他们要好生服侍老爷,若老爷有个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以大少爷的孝顺,指定要揭了他们的皮。
如果是以前的曾老爷,在听了小厮这番取巧卖乖的话后,必定会心怀大畅……如今在男女之事上已经力不从心的他最看重的就是儿女们的体贴孝顺了。
只是刚刚才做了那样一个栩栩如生的梦,又亲眼见到屏风上字迹的曾老爷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说服自己权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的对着小厮大加赏赐了。
平日里只消这么一说,必定能得到丰厚赏赐的小厮有些意外,不过,主家恩赏本来就不能强求,因此,尽管心中颇为纳闷,那小厮还是在脸上显露出一副殷勤备至的模样,毕恭毕敬地服侍着将安神茶一口闷,此刻正紧锁着眉头,换掉汗湿亵衣的曾老爷。
因为心里藏着事儿的缘故,曾老爷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几乎每天都在外面亲自收集黑狗血,几乎罕有回家的时候。
当然,他也不想回来,不想去面对嫡子很可能当真是被庶出长子所戕害的残酷现实。
对于曾老爷总是不归家的行为,曾大少爷表面上忧心忡忡,实际上心里却是求之不得的很。
他活了两辈子,还是头回与一只妖精共谋灭杀掉自己嫡出弟弟的魂魄——尽管他觉得自己有足够的理由去这么做,但是如果父亲呆在府邸里的话,总是会让他心里本能的感到不安。
毕竟,这个家现在的当家人还不是他。
只要父亲愿意,他完全可以把交托给自己的一切都尽数拿走。
在这样的惴惴不安中,曾大少爷终于盼来了楚妙璃所说的十五日。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提着一盏黯沉沉的纸糊灯笼,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梅园。
曾大少爷只是个普通人。
兴冲冲赶来梅园的他压根就不知道他的父亲曾老爷来的比他还要早,甚至已经埋伏在了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用一双充满着疑问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注视着他的每一个举动。
和他父亲曾老爷一起过来的,还有他那群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亲弟弟以及他父亲平时最信任的管事下人们。
心里就仿佛有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曾大少爷曾明德清了清有些发干的嗓子,声音略微带着几分磕绊地叫了楚妙璃几声。
“花儿、花儿,你准备好了吗?”
知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楚妙璃目光微冷地勾了勾嘴角,一改从前总喜欢把自己要说的话传入曾明德脑海里的习惯,用足以让整个梅园都能够听得到的声音,响应着曾明德的问话。
她说,她已经准备地差不多了。
大半夜的被自家老父亲派人绑到这里,又被堵了嘴巴的曾家其他少爷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们那平日里瞧这十分稳重的大哥,用一种肉麻得几乎让人起鸡皮疙瘩一样的口吻,与他面前的梅花树说话。
他们早在很久以前就知道大哥爱梅成痴,可是他再怎么爱梅,也不应该……也不应该糊里糊涂的把一棵梅树当成女人一样看待啊!
就在这些曾府少爷们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他们听到了一个……足以让他们骨头全部酥化在躯壳里的悦耳女声。
那声音在甜甜的叫着:“曾大哥,我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
可是……在他们的亲大哥面前,却并没有出现这样一个说话清甜悦耳有如黄鹂的姑娘……
曾府的少爷们心头不受控制地滋生出了几许简直没办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刻骨寒意。
同样被这个声音震住的还有曾老爷和曾府的下人们。
如果不是惦记着他们现在躲在暗处,只怕他们已经因为满心的不可思议惊叫出声了。
“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吧!”压根就不知道楚妙璃已经挖了个坑,如今正等着他跳下去的曾明德急不可耐地催促着楚妙璃。
楚妙璃在听了曾明德的催促以后,却长叹了口气,“曾大哥,你别急,事情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早已经等到火烧眉毛的曾明德尽管知道他此刻不应该在楚妙璃表现出他心里的不满,但是,他仍然不受控制地拔高了嗓门,质问她!
“花儿!你到底在推三阻四些什么?!”
他因为情绪过度紧张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你难道不知道曾大哥现在就盼着你来救曾大哥的命吗?!”
“我知道,我知道,”楚妙璃用一种充满歉疚地语气对曾明德说:“我知道曾大哥你这些日子不好过,可是……可是曾大哥,你总要听我把话说完再我的生气呀!”
曾明德闻言,强压住心里不断上涌的怒火,咬着后槽牙催促:“那你倒是快点把话说完啊!”
要知道像现在这种父亲不在家的时机可不是随时都有的!
曾明德可不希望在他怂恿眼前这棵梅花树灭杀九弟鬼魂的时候,出现什么他所不乐见的幺蛾子。
“曾大哥,有件事我上次就想和你说了,但是我一直没能拿定主意……”
楚妙璃故意慢条斯理地吊曾明德的胃口,她就喜欢看他这副对她恼极怒极,偏生又奈不何她的憋屈模样。
“虽然我愿意为你提前化形,但是化形的时候,我还需要得到你的帮助……”
一心想要逃脱现在梦魇的曾明德不假思索地开口道:“花儿,你直接说要我怎么帮你吧!我们是什么关系,哪里还用得着你吞吞吐吐成这样?”
“我也知道我这样有点小家子气,”楚妙璃故意发出一声充满无奈地啜泣,“本来这事我不想麻烦曾大哥你的,但是为了能够提早化形,为了能够尽快把曾大哥你九弟的冤魂给灭杀掉,我只能、只能委屈一下曾大哥了。”
从做了那个梦以后,就反反复复地不停回忆嫡子与庶长子往昔相处情形的曾老爷在听到楚妙璃的这番话以后,顾不上害怕,急忙忙地抬起头来,竖耳聆听。
与之同时,他的心,也不受控制的揪成了一团。
虽然直到此刻,他心里还抱持着些许侥幸心理,当楚妙璃吐字清晰的灭杀二字,已经让他清楚的感受到了自己庶长子对自己嫡子的莫大恶意!
此时情绪已经有所恢复的曾明德并不知道他的父亲曾老爷就在某个角落里,用充血的双目紧盯着他不放,他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面前的梅花树道:“花儿你可真傻,曾大哥你别说是受点什么委屈了,就是杀人放火,也不会眨半下眼睛!你直接告诉曾大哥,说你要曾大哥做什么吧。”
眼瞅着曾明德彻底上钩的楚妙璃用一种充满愧疚的语气,把她的要求娓娓道来。
“嘶……”曾明德因为楚妙璃的话倒吸了一口凉气。
“曾大哥,我也知道,这对你们凡人来说,应该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如果你实在是不愿意的话,也没关系,我们可以等段时间再……”
“花儿,你哪只耳朵听到曾大哥说不愿意了?不就是一点血吗?曾大哥给你就是!”
曾明德故作豪迈的拍了拍自己胸口,将平时用来防身的匕首从腰带上拔了出来,硬着头皮,割开了自己的手腕,将鲜血如同楚妙璃所说的那样,如泉涌般地洒在了梅树根下。
上辈子的梅花,因为不忍自己的心上人受苦,宁肯自己苦熬,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心上人遭半点罪……可即便如此,它依然被曾明德利用戕害了个彻底!
如今,楚妙璃虽然对曾明德无意,但是,她却很乐意借此机会,为原主梅花讨一个公道!
让他知道什么叫善心不可欺!什么叫情谊不可辱!
随着曾明德的鲜血落下,天空,伸手不见五指的天空,陡然因为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而变得异常明亮起来!
在所有人的目瞪口呆中,那闪电笔直朝着楚妙璃所在的方向劈了下来!
曾明德条件反射地想躲,可他的身体却仿佛与眼前这棵梅花树产生了一种极为微妙的联系一般,不论他怎样晃动自己的身体都是徒劳!
曾明德感到恐惧,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问楚妙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因为有无上功德护体的缘故,这点雷劫对楚妙璃来说,就如同挠痒痒一样,没什么区别——更别提,她面前还有个‘心甘情愿’为她挡劫的人类。
“唔……”尽管现在的楚妙璃轻松的不行,但是在与曾明德对话的时候,她仍然摆出了一副气息奄奄的模样,“曾大哥……你……别怕……这是我在提前渡化形雷劫……你别看这雷劈的可怕……实际上……对你们人类是全然无效的……你……你只需要再等等……唔……就好……”
楚妙璃断断续续的话唤醒了曾明德尘封已久的前世记忆。
依稀记得在很多年前的某一天,他们府城也打了很久的雷,九弟更是毫无缘由的因为失血过度而晕厥在梅花树下——把整个曾府上下都骇了个鸡飞狗跳——的曾明德顿时在脸上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来是这么回事!
心重新镇定下来的他,半点都没要问这雷劫对人类无效对妖精又如何的话,急不可待地闭上嘴,一边肉疼自己不住外涌的鲜血,一边心痒难耐地期待着眼前这棵梅花树化形成功,亲手将她前世丈夫灭杀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