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人穷命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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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安抚胡大的心,祝家庄给胡大安排的船很小, 根本无法藏着其他人, 还是艘手摇船。

胡大也是看到船后才选择让马文才上船的,他得控制住祝英台不能摇桨, 所以等马文才一上船, 他便让他去划船。

不得不说,马文才的外表十分糊弄人, 若换了傅歧或是梁山伯来,估计胡大都不会那么容易放松戒心。

概因这世上的士族公子,实在是太文弱了, 胡大会拼死一搏选择劫持祝英台,也是因为祝英台看起来年纪小, 又不似其兄那样学过武艺的样子。

他唯一的担心,就是马文才根本不会划船,又或者他太过柔弱,连船桨都摇不动,好在马文才再怎么“文弱”, 那也是个男子, 等他成功让船行驶开来时,

胡大才算是真正松了口气。

胡大原本就住在曹娥江畔, 水性好的像是一条鱼,选择乘船逃跑,除了是船上不容易被限制,还存着若有万一凫水而去的心思。

此时他以为祝英台不会水, 马文才又是个文弱书生,心情轻松之下,手中按着的箭头也就稍稍移开了一些。

祝英台知道马文才上船一定是想做什么,她还以为他上船后会想办法分散胡大的注意力,然后趁机袭击救出自己,谁知道马文才上了船后就乖乖的在那里划船,真的一副等到没人地方就捞了自己上岸的样子。

祝家水道里的船只颇有不少,但祝家庄的规矩是各自只做各自的事情,其他的事情不得多管,因这规矩所赐,虽然水道里有不少驶往祝家庄的舟船,却没有一个人好奇的停下来看看水道里为什么会多了一艘小舟。

水道里的船进的多出去的少,所以等马文才划了好一阵子后,祝家的船只终于渐渐少了。

“这位壮士,你准备在什么地方放了我们?”

马文才不紧不慢地摇着船,见胡大心情不错,开口询问。

“这水道是祝家庄挖的,通向曹娥江,再往前有一窄口,是祝家换乘小船的地方,过了那道口,水面平缓宽阔,你们就在那里下水回去吧。”

生路就在眼前,胡大也显得没有那么穷凶恶极了。

“就算你们力气不够,游不了多远,游到窄口那边就有小船,自然会有祝家人来接应你们。”

“你怎么对祝家的航道这么清楚?你不是在工坊里做工的工人吗?”

马文才并不能保证胡大真的不会伤害祝英台,只能多和他聊聊闲话,让他放松精神。

“祝家的大船是从上游来的,载了不少货物,但回到祝家庄河段后,因为祝家水道是人工挖开的支流,水道不深,大船吃水深,很多时候得由大船换乘小船,在窄口那将货卸下来,用小船运到码头那边。”

胡大说,“我之前一直在工坊做工不假,可从去年起,船只见多,要卸的货也多了,我们这些工坊里的人也经常要去窄口那边帮忙卸货,一来二去,自然比旁人清楚。”

是从去年开始……

马文才又记住了这个细节。

两人闲谈完了,一时找不到话题,马文才划的又慢,气氛又有些紧张。

“看你年纪不大,又会关心大牛的病势,可见也不是个坏的。”胡大扣着祝英台,对她冷笑着说,“要是你和李管事一样对大牛、二牛毫无所动,我定是上了船就捅死你。”

祝英台先是心中庆幸,而后一想不对,若不是自己去关心那人的“病情”,也就遇不见这种事了。

“看你那样子,你知道他们是怎么了?”

胡大毕竟在工坊里干的时间长了,对“同僚”们还是有感情的,只是生路在望,他也顾不得管其他人罢了。

“你和我说一说,我就把这箭头再松一点。”

“工坊里都是废铁回炉,也有些杂质多的矿石,铁里含的铅等杂质一多,重炼后就会释放出来,在铁匠铺里待久了的人,就会慢性中毒。”

祝英台不指望这些古代人听得懂她说的话,只能尽量地描述:“说简单点,就是废铁里有些有毒的东西,在回炉过程中变成毒气了,有些时候,有种很偶然的情况,几种毒气混合在一起,从慢性毒一下子变成很猛烈的毒,所以那些人不是得了病,是中了毒。”

古代铁中的杂质太多了,铁匠铺是密封的环境,又没有足够提纯的高温炉子,容易出现各种生产事故。

“果然不是病……”胡大嘴角含讽,“难怪李管事不给人治病,若是知道是中毒,谁还敢做工?在你们祝家呆着,不是累死就是毒死,既然都是死,还不如拼着一死反了。”

庄园主最怕的就是奴隶或荫户哗变,所以乡豪的势力越大,武备就越强,这武备大多倒不是对外的,反倒是对内更多。一旦庄园中有人生变,对待他们的就将是强硬的镇压。

“你年纪太小,又不是少庄主,就算是祝英楼的兄弟,祝家庄也到不了你手里。若祝家庄的庄主是你这样的人,我也就不会走今天这一步了。”

胡大眼神迷茫地看着水面,喃喃道:“我原以为祝家庄是好主家,所以才卖身进庄,谁料……”

“我听李管事说,祝家曾对你有恩?”

马文才见前方窄口越来越近,随口扯了一个话题。

“有恩?嘿嘿。”

胡大看着马文才,恨声大笑,“在祝家工坊做苦力累死的汉子,有哪个不是因为‘受恩’才进来的?你道是恩?也就偏偏那些蠢货罢了。”

他心情激荡之下,低头对着祝英台恨声道:“小子,你从小在祝家庄里锦衣玉食长大,还不知道这些锦衣玉食是从哪里来的吧?”

祝英台一愣。

“五年前的夏天,曹娥江发水,上虞两岸被大水淹没两岸,田地、房子、粮食,所有的一切都被淹了,侥幸活下来的人既无米粮,又没蔽身之地,当时由官府作保,祝家借了我们粮食活命,人人都感激祝家的恩德。”

胡大表情痛苦,“可若知道后来是那样,我就是饿死,也不会借粮!”

马文才听到这里,已经猜测到发生的是什么事,手中摇着的船桨一顿,暗暗叹了口气。

果然……

“水退了,家里泡了水,什么都不能用了,秋天没有收成,留作粮种的种子也没了,借的粮还不上,又没有粮种来年耕种,只能再向官府担保,去向祝家借种……”胡大冷哼,“到了秋天,田地里的收成都不够还第一年借的粮食,还有粮种没还,于是第二年的粮食再还粮种……”

“即是借,也不能白借,还要加上利息。于是无论再怎么辛苦耕种,都发现根本还不上粮种的租子,种地都是为祝家种,利息却越累越高,但凡家中有个意外那年还不上,第二年地都要抵债。”

胡大从一开始就是一副强势的样子,这一刻却终于显现出迷茫软弱之态:“借粮是是官府作保的,还不上的,官府就会来催粮、收地,公事公办。祝家依旧做他的好人,过不下去的,只能再继续借粮。”

“我家的地就是这么被收走的,可是地收走了,粮还是还不上,官府说只有一家人卖身给祝家做工抵债。我婆娘听说要被卖,连夜带着孩子跑了,却在水上遇见翻船,孩子没救上来,我也婆娘疯了,四处找不到踪影。”

“我求官府通融让我去找婆娘,却被官府抓了回来,说我妻儿是逃奴,数罪并罚,给我烙了字,签了死契,送来了祝家庄。”

他掀起衣襟,露出手臂上的奴印。

“直到被卖的时候,我还依旧认为祝家庄里都是好人,可恶的只是不讲人情的官府。可到了祝家庄,被分到了工坊,再一问,竟大多都是如此遭遇。”

“像我家这样有地的,还能多撑几年,最惨的是原本做小买卖或是靠手艺活吃饭的。那中毒快死的大牛和他兄弟二牛,原本就是铁匠,大水淹了铺子,一夜之间倾家荡产,打铁不像种地,家家都家破人亡,哪有闲钱去打铁器?他们根本还不了粮食,只能卖身还债,到这铁匠铺来日夜不休的干活。”

那胡大见马文才面有不忍,估摸着自己挟持的小公子也动了恻隐之心,趁热打铁道:

“都说是人穷命贱,祝家的这位小公子,你觉得我们是生来命贱吗?我们原本也都是好生生过着自己安稳的日子,却落得如此下场,你说,若你是我,恨是不恨?逃是不逃?”

祝英台听得心头沉重,喉头也哽的难受,情不自禁的点了点头。

“所以,两位小公子,别怪我用这般手段逃命,我也是不得已,我还要留着一条命,去找我那疯了的婆娘。她一个女人,又疯疯癫癫,还不知道受了多少苦……”

胡大抬起头,见那窄口渐渐开阔,马上就要到达他预计的地点,心中也渐渐轻松。

“你们看,过了那道口,我就放你们走。我胡大虽不是什么好汉子,可说话算话。小公子……”

他慢慢收回了手上的箭头,往后退了几步,靠坐在船头。

“我觉得你是好人,祝家庄已经没有几个好人了,放你回去,至少祝家能多一个好人。”

他看着露出意外表情的祝英台。

他看着马文才越划越快,看着祝英台跌跌撞撞地跑到马文才身侧,抓住他的衣袖,劫后重生一般。

他看着水面上船只停泊,窄小拥挤,而后渐渐开阔,天高云阔。

胡大露出了一个笑容。

“你们跳吧,游回去。”

他说。

“现在是冬天,水浅得很,淹不死人。”

祝英台看了眼马文才,见他对自己点了点头,便跟着马文才一起踏上了船尾,准备和他一起跳水。

这一路,她一直在等着马文才伸手制服胡大,她知道马文才有这样的本事,也有动摇他心神的心计,可直到胡大提前放了她,她也没有等到马文才出手。

然而胡大毕竟不是真的穷凶极恶,也没有真的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他放了她,马文才便放了他。

祝英台是会水的,又经历过之前沉船一事,此时要随着马文才凫水回去,心中半点都没有害怕,在跳水前,她甚至还回头望了胡大一眼,郑重道:

“等我回去了,我一定不会让祝家庄的人追赶你,我虽然不是什么好汉子,但也说话算话。”

就算又哭又闹,就算撒泼打滚,就算惹得祝母不快……

胡大闻言愕然,而后终于露出了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容。

“那多谢了,小公子。”

噗通、噗通两声,祝英台随着马文才下了水。

冬日水中刺骨般寒冷,两人下了水便脱掉碍事的外衣外袍,用尽全力往来时的路上游回去,只是游的实在是快不起来。

好在正如胡大所言,祝家接应的船只已经从码头方向驶了过来,两人游了不到片刻,就被救上了船。

来的是李管事的座船,祝英台不准李管事和其他人追赶胡大的小船,李管事见祝英台态度强硬,担心耽误了她换衣会着了风寒,只好同意。

船上早有准备好的干衣、热汤和毛毯,等两人一上船,便立刻驶向窄口休整。两人在女罗和疾风细雨等人的服侍下换过了衣衫,裹上了毯子,这才上了甲板。

此时已经是正午时分,河道上万条金蛇游动,闪烁不定。

“胡大应该成功走了吧。”

祝英台晒着太阳,小声道。

“希望如此罢。”

马文才拍了拍祝英台的肩膀。

就在此时,船上突然一阵骚动,甲板上有人大喊起来。

“庄主回来啦!庄主回来啦!”

祝英台惊得身子一颤,“啊”了一声。

马文才见祝英台吓成这样子,凝目向远处看去,只见远处驶来两艘大船,左边那艘的大船上挂着一面大旗,一个银钩铁画般的“祝”字正在风中猎猎舞动。

他心头忍不住猛跳。

两艘船扯足了风帆,一下子就驶到了窄口,大船皆是要在这里换乘小船的,即便是庄主的座船也不例外,而离这里准备最近、也立刻能走的小船,便是祝英台乘坐的这艘。

祝英台已经害怕的躲在了马文才的身后。

没一会儿,两个身手矫健的黑衣汉子先上了船,手中提着什么。

一上了船,其中一人便抛下手中的物什,对着甲板上的水手喝道:“你们怎么看守的码头?竟能让人跑了?”

那东西骨碌碌在甲板上滚了几滚,滚到了其中一个水手的脚下,吓得他连声尖叫了起来。

那人见震慑地目的达到,高声喝令:

“庄主有令,把此物挂在旗杆上,回去后就放在码头上示众,以儆效尤。”

有人得令,那东西便升了起来,马文才只觉得背后衣衫被攥得发紧,祝英台见了那物,牙齿正格格打架,清晰可闻。

两人刚刚才暖和起来的身子,刹那间又遍体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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