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苏东坡的问题,湛琴琴低头浅笑,答:其间亦有别。
苏东坡惊问:为何
湛琴琴曰:公词,须用丈二将军,铜琵琶,铁绰板,唱相公的大江东去浪千迭。柳学士却只用十五六小女郎,唱他的杨柳岸晓风残月可也。
苏东坡鼓掌大笑曰:如卿言,柳自胜我也。
周邦式这厮不给面子,他拍着手吟诵道:优人词组具褒弹,柳永填词胜子瞻。一曲大江东去也,不如杨柳晓风残。
众皆苦笑。
苏东坡的可贵之处就在于此,在场都是望着他取笑的人,但谁的笑声都没有他响亮。他自豪的笑声最爽朗。
如果被取笑的人是陈伊伊,估计她会恨死你,指使学生整死你,找尽机会骂死你;如果是贾易刘安世但苏东坡笑着,他指着周邦式哈哈大笑。
苏遁不解,在众人的笑声中,他好奇的问:嫡父,你笑什么,笑的这么开心
别人笑我,我笑自己,苏东坡笑罢,一把捞起苏遁,顶着太阳往堤尽头走,边走边笑,笑的全无忧虑。
在场的其他人不动,他们一边笑着摇头,一边若无其事的品尝着新茶,赵兴本来准备跟着苏轼,但看到苏轼那洒脱的背影,他止住了脚步,满心喜悦的走出了亭子。看着秀美地西湖,心里充满满足。
今年仍是一个灾年,感谢苏东坡,杭州百姓有了轮毂水车,可以抽取地下水抗旱,而去年节余的粮草的还算充足,所以杭州虽然遭遇了连续第三个灾年,西湖岸边穿梭的百姓脸上却全是安详。
凉亭里歌声再起,演唱的是杭州官妓的头牌白楚楚,这妮子在杭州绰号九尾妖狐。赵兴看了白楚楚的媚态,几乎怀疑潘金莲是按照白楚楚的形象描绘出来的。
如果用现代人的目光分析白楚楚,可以说白楚楚是个非常擅长形体语言地人,她会用她的身体作出各种媚态。那些媚态含而不露,令人觉得高雅当中,如细雨般潜移默化的被吸引,不,严格的说是被勾引,不知不觉中。你会觉得这女子可爱到了极点,像一个珍宝一般,只想捧在手里呵护。又想贴近她。溶化在她身体里,恨不能两个人并做一个人。
白楚楚地歌声比起廖小小来,演唱技法相差十万八千里,但她那略带低沉而沙哑的嗓门,像块吸铁石一样,将人耳朵吸住,令人生怕漏了一个字。担心听错了美人的表达。亭子里的人已经神不守舍。只有赵兴这样,见识过叶玉卿叶子楣的歌声的人。才能把持地住,他半只耳朵倾听着歌声,另外一只半耳朵在倾听堤上的杨柳声。
不知什么时候,湛琴琴走出亭外,冲赵兴做了个揖,口称:大官人,你怎的不进去
赵兴望着这位扮演秀秀地演员,心里充满温柔,随口问:你们带来地那几场剧,我已经看遍了,什么时候演西厢记,我可很期待看到崔莺莺。
湛琴琴还没有答话,秦观端着一杯茶悠悠闲闲的钻出亭子,听到了赵兴说的后半句话,他得意的一口饮尽杯子里的茶水,说:没问题,离人不是说过七月七演西厢,绝无问题,七月七必定能让你看到西厢。
宋代最流行的戏剧就是宦门弟子立错身与西厢记辗玉观音。廖小小从京城带回来这个戏班子,原本她们最拿手的就是后两个戏剧,但赵兴一直没让他们表现西厢记,是因为他从其他渠道得知,这时候地西厢记基本上还在沿用唐代元稹地会真记。
莺莺传原作是一个男子负心,始乱终弃,给女子带来侮辱伤害的故事。这是一个才子佳人地恋爱,张生与莺莺一度相爱,终于负心背弃。张生是一个女性而毫无羞愧的儒士,他对莺莺始乱终弃,完全符合儒学的礼仪道德,甚至被歌颂为改过自新,重新恢复道德礼教。
唐代的莺莺传到了宋代,已经不符合宋代的道德基础,宋代人极其看不惯对始乱终弃的歌颂,已经有不少人着手修改莺莺传,但这些版本的修改由于文学水平的限制,或说由于他们自小受的都都平丈我的教育,他们的改编依然脱不了不经过父母之命私定终生的谴责。他们竭力想转圜这个话题,但情节转换很生硬。
赵兴有时候纳闷,论理说,廖小小在别人也是个私奔的,她怎么会喜欢这样一场谩骂私奔的戏剧,他阻止了戏班演唱西厢记,没想到秦观对他的行为大加赞成。
当时,秦观是喝醉了,他带着醉意,怒气勃的说:我早八年前写过一本调笑转踏,鄙视那个始乱终弃的张生。做人怎么能这样,莺莺姑娘因为信任,相信了张生的情意,反而要被人指责,而张生那厮,背信弃义反而受到一片叫好。
元稹这家伙就是个始乱终弃的人,他写这本传奇,是颠倒黑白,为他的无信无义行为辩解,世人不知,竟然把始乱终弃当作宝,大恨。
当时毛滂也在场,他好像现了知音一样,立刻对秦观说:秦学士也写过调笑转踏鄙夷张生啊,这事我也干过。这话一说,两个狗男女立刻勾搭在一起,越说越热络,最后,竟然决定两人联手。修改出一个全新版本的崔莺莺传来。
赵兴当时在旁边听到,立刻大声附和,为表支持秦观的工作,他决定将秦观该干地活全部包揽下来。此后秦观与毛滂两人便开始全力以赴修改西厢记,而赵兴带着一种篡改历史的恶趣不停的引导两人对西厢记的修改,每当两人完成一段新曲,他心里总是充满了成就感。
可惜,他不知道,他这么做只是遵循了历史。真实的历史上,对西厢记开始动刀子的也正是秦观与毛滂两人。自他们之后。无数大才子投身于其中,他们前前后后修改了一百年,终于把西厢记修改成现代人所见到的版本。
秦观是多情派诗人,而毛滂最终开创的是宋代潇洒派诗词。多情加潇洒,两人这一联手,修改出的新剧本已经有了八成现代的感觉。这就够了,宋代人地观念虽然很开放,但在长久的愚民教育下,他们脑海中还是有一些固有的戒律。这些戒律不可能仅仅在几个月的时间越,所以赵兴见到秦观与毛滂地改稿后,已经认可了两人的修改。剩下的就是排练了。
秦观与毛滂修改的戏剧总共有三千多词唱。其中还夹杂着坐念唱法,总共分十五个折子,十五段场景,在古代中国,这样多的场景转换已经是个巨作了,从当年年初开始,湛琴琴她们已经开始排练。如今听秦观的话。估计新戏已排练成熟,就等进行磨合了。
赵兴与秦观低声交流了戏剧地排演。湛琴琴在一旁时不时的轻声小唱一段,以为助兴,毛滂听到熟悉的曲调,在亭子里也坐不住了,他提了一个热水瓶,钻出亭外,假意给两人续水,插话说:我听说赵大人正找人绘制布景,我们可就等大人地布景了,什么时候大人地布景好了,我们就开演。
苏堤尽头,一队很明艳的倭女打着竹伞,提着饭食,木屐声清脆的向这里走来,她们走过的路上,一些正干活的厢兵扯起嗓子唱起宋代情歌,哥哥妹妹的喊的声嘶力竭,那些倭女笑声清脆,一边回应歌声,一边脚下加快度。
原本苏堤上都是夯土制作地地面,有赵兴参与,这段路改成了石板路,木屐踏在石板上,那种宋代地风韵让赵兴停住了交谈,他带着欣赏的微笑看着这队倭女娉娉走来。
秦观随时不忘向女人展示魅力,这队青春靓丽活泼开朗地倭女队伍立刻引起他的注意,他一转身,从腰后抽出金丝折扇,哗的一声打开扇面,将扇子摇的像一个辛勤的小蜜蜂,呼呼直响,顺带着摆出最英俊的姿态,微笑的向倭女们亮相,果然引起倭女们的一片尖叫。
毛滂下手完了,风头都让秦观抢去,他叹了口气,自觉自愿的退后一步,摇着头,半褒半贬的说:天下间怎会有男人抢去秦观在女人面前的风头,我认输,赵兄你上。
赵兴耸耸肩,摊开手承认:我也抢不过秦观这厮。
赵兴说错了,那些妇女虽然在冲秦观尖叫,有些人甚至胳膊软,弃了撑着的竹伞,但她们的脚下并没有停,用直线距离向赵兴走去。
秦观不忿,他摇着扇子说:你们是给我家赵贤弟来送午饭的吧,有我一份吗
倭女们七嘴八舌的答应道:当然有,我们怎么会落下了秦学士
秦观笑问:今日吃的什么饭
黄雀香芋鲈鱼,还有几味生鱼片,学士快来,今日的饭里我们最满意的就是黄雀,可惜数量不多,学士可要好好抢啊。
赵兴听了今日的饭食,他皱了皱眉头,草亭里已经钻出一群人,唐棣扯着嗓门问:有金葵吗有辣椒吗有芥末吗还有酱油,别忘了酱油。
那群倭女摊开几张草席,就在堤岸上打开食盒,她们先一样取出一份,单独摆放在一个越南红木漆盒里,然后由一名倭女提着,跪在赵兴面前,举案齐眉的将食盒顶在头顶,等待赵兴进食,而其他人则围在倭女的身边,抢夺剩下的食。
又称脯,也作。在古代是指以盐与米粉腌制地鱼或其他食品。及至宋代。则演化为糟腌肉类。中馈录载录了脯制蔬和甜食三个部分,共有菜点制作方法80多种。其中以宋时金华衢州一带民间家庭最喜欢食用。
传说,汉代的时候,海边渔民将这种酸酿米团当作出海时食用的食品,因为这种食品便于保鲜。自三国大移民时,这种食物的制作方法已经传入日本,成为华族喜欢的吃法。到了宋代,这种食物开始普及到了民间。
最初,传入民间的时候,日本人不知道这个字的念法。他们吃一口饭团,就会大呼好酸。这话是用宋语说的,宋代好酸用现代拉丁拼音注解,就是susi或称sush。如果用汉字注解,就是寿司。久而久之,在日语里就读作好酸,在汉语里称作寿司。
这种菜在宋代并不知名,因为宋代的名菜实在太多了,把淹没了。正因为如此。赵兴每次吃到的时候,总是不能理解,为什么现代小资吃日本好酸中国寿司地时候。总觉得自己特有文化。特有品味
嗯,他承认,他们这种感觉对了,这玩意确实有文化,不过是一千年的宋文化,一千两百多年的唐文化,两千多年的汉文化培育出来地普通食物可这些他们知道吗
现代。寿司的吃法依旧保持宋代的食物风格也就是食物制作的时候不加盐。吃的时候要蘸着酱油或调料吃。赵兴按记忆中的吃法,捏起一团黄雀。蘸一点金葵,拿一片蘸过酱油与芥末地生鱼片裹起这个米团,整个放在嘴里,然后闭上嘴,慢慢咀嚼,他现在的样子仿佛回到现代茶餐厅
宋代认为吃菜时啃咬不雅,菜必须完全放在嘴里,合上嘴咀嚼,而且不能出咀嚼声,不能让人看到牙齿,这是宋代的餐桌礼仪,也是现代吃寿司时所需要地礼仪。至于抓起一段菜团,像啃羊蹄一样地一段段撕咬,那是胡人带来的传统。而宋人,总显得那么温文尔雅。
是的,温文尔雅,宴席刚开始的时候,稍稍有点斟酌的气氛,等大家都盘坐在草席上,现场只剩下一片咀嚼声。
在场的都是官员与乡绅,在这个文化人聚会的场所,每个人都深怕自己有失仪态。要知道,苏轼地大嘴巴名闻亚洲,秦观地莽撞比苏轼轻不了多少,若一不小心露了怯,这两人大笔一挥,写到诗词里,那可就臭名一千年了。
几名倭女如穿花蝴蝶般在席间腾挪,她们用深具汉唐风韵的宫廷礼仪给官员们斟酒倒茶。宋人是讲究食不语前不言地,吃饭的时候不说话,喝酒的时候才斗酒诗百篇。现在是吃饭时间,所以大家只顾吃了。赵兴了几个米团,略略填好了肚子,他不放心苏轼赶紧向堤尾部走。
原本堤岸该完工了,但苏轼过度追求完美,他又嫌两岸的柳树栽植的不对称,石板铺的不平整,所以让人返工。好在杭州修缮的资金充足,只要有钱赚,厢兵们也不在乎,他们才不在乎返工几次,反正工钱是按天算的。
杭州这里算是好的,是以工代赈,干活是给钱的,要搁别的地方,这是他们的劳役,不仅免费干活,还要自带工具与干粮,在这种情况下,厢军们巴不得整个夏天都有活干。
苏轼正在大堤的尾段,他蹲在地里跟一个老农聊天,那老农一边干活,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跟苏轼介绍着今年的收成,粮食的产量,苏遁则蹲在苏轼脚边,好奇的忽闪着大眼睛看着老农那粗糙的脚板。
趁着苏轼问话的间歇,苏遁突然插嘴,口齿不清的问:嫡父,他为什么不穿袜子,我看大大家,无论男女老幼,没有光脚的。大大说脚底光着,容易受凉拉肚子。
苏轼还没有回答,那老农哈哈的笑着:小舍人,那是大富人家的习气,我能跟杭州赵老虎家比吗我六十岁了,六十年冬天都不穿袜子,也没见得拉过肚子。告诉你吧,人是个夯货,有多大的福,过什么样的生活,否则就是折寿,小老儿
老头说话嘎然而止,他赶紧低下头一言不的挖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