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式慢慢的回忆与赵兴交往的二三事,渐渐的有点恍然:是了,赵贤弟是个非常有主见的人,他对别人的帮助,总控制在力所能及的范畴,总以不损害自己为要。他家大业大,每天的进项该过千余贯,秦观等友人拿走几个东西,对他算什么但章老子要危害的却是他挣钱的产业,他依靠那条商路谋生,帮助章老子他要损害自己的谋生之路,所以他不肯了。
是了我也是这样。杭州连续两年大荒,中产之家都活不下去了,但我却因为离人的帮助,不仅没受大的损伤,反而每年多得上万贯的收入,所以我不肯舍弃离人。是因离人是我难得的朋友,是我在这个荒年活下去的依仗。离人不肯为章老子毁去根本,亦正如我不肯为章老子得罪离人一样
那么,反过来想,章老子的要求是否过分了点驿吏也曾将官诰送达给他,他拒绝了,如今即使再送到一份,又有什么,照常拒绝就行了,但他却要离人为此赌上身家
我这是怎么了我本来不打算为官的,我本来就想以田舍翁逍遥终生的,但我现在周旋于权贵间,又为的什么理念赵离人与我同回杭州时,曾在船上说过:王荆公在的日子,新法已经尽毁,毁灭新法的正是眼前这群新党。他们的理念何曾始终如一现在,这群人现在叫嚷着推行新法也许,像赵离人曾经说的:骗人愚民他们所谓地理念。不过是为了重新为官,重掌大权,排斥异己搜刮民财的工具。
我就是这样的一个工具,章老长索求甚多,我不惜损害自己为他们摇旗呐喊,我会得到什么成本与效益最大化我付出成本,希望得到什么收益一个田舍翁不,我付出的成本与收益不对称离人说过:凡是要求他人安于成本效益不对称状态,凡是要求别人无私奉献的人,就是骗子他们反对公平交易的目的。是想让自己的效益最大化
周邦式的心灵被撬开一个缝,他向章汇报的时候,语气很委婉,尽可能替赵兴想出很多理由解释这件事情。章一直面无表情地听他解释,许久,他淡淡开口:知道了,离人既然不肯,罢了
章说完,也没理拼命解释的周邦式。背起手来走进后堂。
周邦式被晾到一边,颇觉得尴尬,心里对章有点不满。此后他不再主动上门。即使章邀请,他也开始推三阻四
当天,赵兴送走了周邦式后,独自坐在半山亭。他徘徊许久,自言自语:也许,该用上那封信了。
想到就做,赵兴招手唤过金不二。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吩咐:你连夜悄悄进京,将这封信交给太尉冯世宁。记住,一定要亲手交给冯世宁可先联系童贯,就说是乐至县主的消息,请童贯帮忙约见冯太尉。
金不二接过信件,转身告辞,赵兴犹自立在石亭里,许久,低声嘟囔:朝中无人难做官呀
章是头狼,一头睚眦必报的狼。赵兴地拒绝等于触怒了他,但赵兴却知道,章的目的是他的鳅栈。他看到一帮赶时髦的文学青年喜欢通过鳅栈传递书函信稿,想试探鳅栈运行的规律,所以要求赵兴拦截信件这个头一开,想必今后会有更多地类似要求。
赵兴不是为维护那群书生而拒绝章的,是因为章的要求太过分。对人无所求地赵兴现在已认识到跟章不是一个道上地人,彻底决裂的这一天早晚要来临,现在章恰好是势力最弱的时候,这时候决裂正好,为了避免章重新崛起后的报复,他只能拿出杀手锏,赶紧拉拢皇家的关系。
第二天,赵兴照常上班,表面上看不出这事对他的影响,高俅也不太清楚周邦式身后还隐藏着一个大佬,他毫无所觉的一路走,一路跟赵兴聊着公事:今天是放告日,可得忙碌一整天了,我让贱内给我们送午饭。离人,贱内地手艺不高,可得委屈了
高俅是想炫耀他地老婆,他老婆也算是京城殷实人家出生的小家碧玉。没经过科举当上小官,娶上这样地老婆,算是高俅幸运了,所以他很得意,时不时要拿出来炫耀一下,上班时间正是最好的炫耀时机。
等俩人走进衙门口时,这里早早围了一堆人。赵兴许久没上任,使得杭州城积累下不少官司。
宋代法律有诉讼时效,所以衙役们也明了一种对策:看着案子不好审则不接受诉状,或将诉状放在押司手里,等押司调查了不离十,再向上正式递交。如此一来,押司就成了诉讼的关键人物,比如宋江就是这么一个通过包揽诉讼,建立自己的黑社会的小贪官哦,主流宣传其为好汉。
现在,杭州衙门这个角色由高俅承担。
宋代官府接受诉讼状,没有收取登记费手续费工本费,等等费用,但接受案子,他们按例都有一份红包。然而,宋代的衙役倒没有明清时代的恶形恶状,后没有钱是坚决不接诉状的。高俅虽然收红包收到手软,但也有不收红包接案的例子,因为宋朝的官职设置叠屋加床。这意味着监察官员特别多。
杭州通判衙门有好几个押司,还有一名专管刑狱的法曹,叫毛滂。但赵兴强势上任后,很多押司都自觉的辞职,以便腾出位子让他安置自己人,这是官场惯例。一般称之为:一朝天子一朝臣。
不过,原先跟赵兴关系好的押司也留下来,使得衙门事物不至于出现断层。那些去职地,一部分随揭枢转去新任,一部分则谋取新官以前,他们跟新科进士拉关系,就是为此铺路的。这些人走后,剩下的空白则由赵兴的族人添补。
现在,赵兴族人处理衙门事物还很生涩,多数是唯高俅马是瞻。因为这个缘故,高俅接受的诉状特别多。然而高俅也是个伶俐的人,他住在赵兴家中,自觉地收太多的钱不妥。所以收的红包一半拿出来给衙役分享,这倒让他在衙役中获得了不错的人缘。
整个一上午,高俅领着程氏族人都在忙碌,偶尔,有好审的案子他会写上判词转给赵兴,赵兴在衙内二话不说盖上大印这案子就算了结了。而稍稍复杂点地案子。高俅会调派衙役前去调查那些所谓的特别复杂的案子有多复杂最多价值二十贯。
下午时分,秦观晃晃悠悠的来上班了,他开口先替苏轼请假:离人。参寥子来了。老师要陪他,今天不来衙门,有什么事你看着办。
赵兴翻了个白眼他苏轼什么时候好好上过班。
嗯,苏轼这人在杭州地经历,一句话可以概括:不携名妓携名僧。虽然他也做过很多事,都是些为民办事的实事,但大多数时候。他是在携带名妓名僧游玩的过程中。玩着玩着,把事情筹划好了。让手下去办。
这也说明苏轼是个极不专心的人,玩的时候都不专心致志。而大宋朝其他的官员可不像苏轼,他们玩地时候专心玩,处理公务的时候也专心玩。所以他们只玩,不为俗务操心。
苏轼如此,可苦了赵兴这群下面人当然,这里面不包括秦观,这家伙最多只能算半个人,除了偶尔帮苏轼誊录一下文件,其他时间都找不见影子嗯,在勾栏瓦舍里一定能找见他。
秦观招呼一声,又晃晃悠悠走了。不一会,午时已过,赵兴开堂正式审理案件,押司们已经将各自负责案件原告被告召集全,证人也齐备了,对于那些几贯钱的纠纷,赵兴处理地很快,该打板子地打板子,该罚款的罚款,掏不出钱来,就让他做劳役。
苏轼是个赞同免役法的人,他到杭州,已经将差役法悄悄修改成免役法的变种:那些犯小错的人用劳役代替罚款,而大户人家不出劳役,出钱,用钱购买别人的劳役,这笔钱刚好相当于刑事罚款。如此一来,等于犯人的刑事罚款由大户出了,犯人则需用劳役来偿还大户地钱。
这种似是而非地差役法让人说不出话来,因为原版的免役法是要雇闲散劳力进行地,而赵兴这里是判罚犯人劳役,是对犯人的一种法律惩罚,只要当事人愿意,出钱的人愿意,谁都没法指责。
早有准备的赵兴处理这些小案件度非常快,他以每个案件两三分钟的度,三言两语下了结论,高俅在一旁奋笔疾书他的判词,日落时分,新刷的粉壁前已经贴了五十多张布告,全是当天处理的案件。
开衙审理了三日,将积压的案件全部处理一通,赵兴手里头只剩下三件大案了,他反复掂量着这三份案件,高俅在一边提醒:大人,不能拖了,这三份案子都该到期了。
传徐子川,赵兴决定从徐子川案件着手。
这个案件是一份典型的宋代争产案:徐子川家贫,考中贡举后,某富家翁将女儿阎氏嫁过去,阎氏带了一份很丰厚的嫁妆,让徐子川的家境得到改善,使他可以安心读书。
按宋朝法律,女人的嫁妆是专用来添妆的,除此之外就是养活她的女儿,如果女人未生过孩子就过世,这份嫁妆要还给女家父母。
徐子川有两个兄弟,不学无术,生性好赌。阎氏变卖了部分嫁妆,给两个小叔子娶了媳妇。原本这两个小叔子应该分家另过,但由于这两个人毫无谋生手段,所以坚持不分家。而徐子川的唯一本领就是读书。阎氏便操持起了家务,无奈她再有本领,也架不住两个好赌的人和一个只会看书地人,不几年,她的那份嫁妆被折腾一空,而后,她在生产时难产死了。
阎氏生的是一个小女儿,这个小女儿由徐子川抚养,岳父随时接济点,也能凑合过。但两个赌徒欠的赌债越来越大。徐子川无奈,将女儿卖入青楼抵债,就此惹怒了他的岳父。
阎氏卖了自己的嫁妆替小叔子成亲,受到穷书生的一致赞颂。他们为阎氏写书立传,巴不得自己也能遇上这样一位好老婆,把自己的财产典当一空,供自己兄弟几个花销。士人皆称其贤,也就是李公麟所宣传的贤淑,孝。
徐子川卖了自己的女儿替兄弟还债。也受到士人地猛烈夸奖,他们皆称其悌,而其岳父跳出来为女儿与外孙女讨公道。士人皆骂他为老不尊掉钱眼里。两个眼睛只看钱浑身充满铜臭气。
这个案件比较棘手就在于此,徐子川获得文人士子的一致支持,而他岳父虽然有法律支持,却在舆论上落了下风。
这起案子,徐子川岳父马三是原告,他认为女儿过世了,女婿又将遗孤卖了。那么女儿所有的骨血都没有了。徐子川应该依法归还女儿的嫁妆,否则他必须把外孙女赎出来。养育,如此,马三才肯不再追讨嫁妆。
而由士子支持地徐子川理直气壮,他认为自己的妻子是贤淑的典范,那些钱是她自己花的,她愿意花了给自己的兄弟娶妻,他有什么办法所以马三立不该找他追讨,要找,就去找他死去的女儿追讨。至于他卖自己地女儿替兄弟还赌债,也是充分体现了对兄弟的关爱,这是圣人的道德文章所教诲地,马三一个商人,不配跟他争论这些圣人道理。
大堂上,徐子川那里人多势众,无数穷书生自愿来大堂为他撑腰,他们齐声斥责,嗡嗡地像数群蜜蜂飞舞。马三那头显得孤零零的,他怒火万丈地看着这个女婿,咬牙切齿,而徐子川一副道德楷模的姿态,得意洋洋。
赵兴翻了翻卷宗,漫不经心的问徐子川:贡士是吧,今日这件案子涉及非法侵占财产,贩卖奴隶,虐待子女你确定要打这个官司吗
马三一愣,他的诉状里只是要求女婿归还妆资,其实他的本意是想逼迫女婿赎回外孙女,但赵兴说的诉状,却比这严重地多,他一边偷偷瞥向高俅,一边心中暗喜。
高俅在那里微微点头,徐子川听赵兴地话凶恶,他决定先给赵兴扣上一顶大帽子,让对方投鼠忌器:大人,听说你是商人出生,该不会与马三早就认识吧
赵兴笑了,他柔声反问:马三,何人也
徐子川有点糊涂,难道对方真不认识,他随口回答:在下的岳丈
赵兴脸一沉,一拍惊堂木:大胆,既然是你岳父,为何直呼他地名字当着本官如此行为,分明连上下尊卑都不清楚了,这便是你读的圣人道理吗狂悖不孝
不等对方反应,赵兴连忙呼喊:来人,唤学谕来,革去他的功名。
赵兴想搁去徐子川的功名,简单如今杭州城上上下下都是苏轼的人手,而大灾之年苏轼与赵兴合力赈灾,在民间赢得了很高的声望,现如今赵兴即使想在杭州横着走,人都夸他威武,何况革去一个书生的功名。
革去功名则意味着徐子川永远不可能再从科举上出身了。背着这样的名声,他甚至不能出仕。
赵兴这话一说,堂下的那群穷书生立刻醒悟这位主可不是他们人多就能吓唬住的这是个敢砍龙王爷龙角的人,而且对方动动嘴皮,就能令他们万劫不复。
顿时,大堂内嘘若寒蝉,一片宁静。
徐子川慌了,连忙跪倒磕头,声声求饶,赵兴一板脸,指着马三说:别求我,去求你岳丈。
马三立叹了口气:罢了,这孽障。总归是我瞎眼,还请赵大人原谅。
赵兴点点头,此时学谕已经到了,高俅指点着那些学生,将他们的名字一个个记下,并请学谕安坐后堂,等待赵兴进一步的指示。
有学谕这层威慑,不知天高地厚地学生老实了很多,赵兴再次问:徐子川,你还打官司吗
徐子川能不打吗。钱都花完了,你让他怎么归还马三,所以他犹豫半天,咬咬牙回答:大人。学生自觉所行所为皆遵循圣人教诲,不觉有罪,请大人明察。
赵兴点点头,什么话也没说,提笔在状子上写下判词:阎氏贤淑,众口皆赞;徐生不肖。盗卖妻产,不恤遗孤,其行何忍相濡以沫。妻贤绝世;一朝故去。旧情全抛,虎毒尚不食子,徐生却送亲女入青楼,狼心何忍岳丈老矣,三餐接济,尚当堂训斥,视为不孝不恭。如此人物。不见一丝悔悟之情,令人指。不爱其家。何爱其国,岂爱其君判:徐子川革去功名,田产房屋来自阎氏嫁妆,变卖赎女,其女由马三抚养,此判
判词前面嗦一堆,说的都是废话,穷书生们有大把的圣贤道理可以辩解,但不爱其家,何爱其国,岂爱其君这个大帽子一扣上,让人无可辩驳。
是呀,徐子川连那么爱他的老婆都要骗光钱财,亲生女儿都要卖入青楼,以换取别人一声夸奖,那么,这种人你让他去爱谁
大道理说再多,孝悌大旗举得再高,赵兴却从君权之上上,彻底揭露这个凉薄的人。
当此两党纷争不断的时刻,那群斗争学派的人正瞪大眼睛四处寻找敌人,谁敢在此时轻易攻击君权,不正好成为三派的靶子吗
徐子川跪在堂下百般哀求,百般忏悔,但赵兴已经没兴趣听他说什么了,他指点着那些蠢蠢欲动的学生说:夫子万言,唯一个忠字可也。生为夫,当爱其妻;生为父,当爱其子;生为臣,当爱其君;徐子川一叶障目,只为一个兄弟,将其他情意一抛脑后,如此情形,若有朝一日出任一方牧守,他会不会再为兄弟残害百姓
你等不明事理,随着他哄闹,今日且叫学谕记下名姓,申斥一次。父母养汝辛苦,你们当努力学习报效父母,怎么会被这些别有用心之人煽动罢了,念你们年幼无知,且退下,今日就不追究。
赵兴大棍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刚才体会到赵兴严厉手段的学生们哪里见过这个,听到赵兴不愿意追究,他们连忙答应,赶紧狼奔豕突,逃离了衙门。
徐子川被衙役们拖了出去,马三连连冲赵兴拱手,还有点不放心地问:大人,徐家的女儿,养到我家,合适吗我也就是想让他要回这外孙女
赵兴竖起了眉毛:咄,他家穷的只剩赌博了,今日我把那孩子判给他,你能肯定他明日不卖吗
马三恍然,连忙拱手拜谢。他虽然没能要会女儿嫁妆,但原本他的目地也不在于此,如今外孙女能够回到身边,心愿已了,赶紧告辞。
接下来的案子也是关于女子嫁妆争议的宋代的财产纠纷有70是关于女子继承权的,因为女子有继承权是宋代才有的,大多数传统人士还不适应,而这时代对女子地教育又是以诱骗女人放弃财产权为主,法律与传统教育相违背,便在宋代造成许多纠纷。后来,跟游牧民族学习,彻底剥夺妇女财产权后,一切都恢复原样了
有前例在先,这案子的原告被告知道赵兴手腕强硬,一不小心触怒他,他连人的房子也要卖了,彻底将人扫地出门。在这样地情况下,赵兴怎么说,他们怎么肯,一点异议都没有地分割了财产。
两件案子处理完,衙门的书吏们已从赵兴的态度看到,这位新通判是很支持女子拥有财产权的,这无疑给他们指明了一条新路财产案是最有油水的,过去的官员遇到这事,都喜欢息事宁人。而赵兴处理的斩钉截铁,这让书吏们心里开始转起新念头来。
不管赵兴肯不肯,终于要处理那件级大案:牛吃秧苗案。
赵兴深深吸了口气,下令:传原告徐老汉传犯罪人我是说传唤那头牛,再传被告宁老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