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圣五年三月十八日,诏旨三月二十在崇政殿举行殿试,省试正奏名进士必须按时参加,过时不候。
到了三月二十这一天,不等天亮秀秀就把徐平叫了起来,小声说道:“官人,今天是个大日子,万万不可耽误了。快些起来,我伺候你洗脸。”
徐平迷迷糊糊爬起来,洗漱罢了才清醒,想起今天是殿试的日子。
看外面黑漆漆一片,徐平对秀秀道:“动静小些,别搅了爹娘休息。”
秀秀笑道:“官人说哪里话?员外夫人早在外面等着了,全家都早早就起来了,就是怕打搅你休息才没有动静。”
原来家里人比自己都紧张,徐平只好默不作声。
出了自己小院,到了正厅,徐正和张三娘早早就坐在那里等着。徐正特意穿上了自己那京官绿袍,在厅里正襟危坐。张三娘也特意收拾过了,整个人都显得精神抖擞。
见到徐平,张三娘急忙问道:“大郎,昨夜睡得可好?”
徐平点头:“一觉就睡到天亮,现在正是精神的时候。”
豆儿把早饭端上来,张三娘一个劲劝徐平多吃点:“大郎,今天不同于一般日子,皇上面前考试,一天都没吃的,千万多吃一点,莫要饿了肚子。”
徐正咳嗽一声,沉声道:“妇道人家,没点见识!吃多了容易犯困,还怎么答题?只管吃个半饱,等出去的时候多带几个包子,等到饿了充饥!”
张三娘不服:“你是上了年纪,才会吃了犯困!大郎才多大?哪会有这些毛病!就是带着饭食,冷冰冰地怎么吃?”
徐正不屑地道:“皇上赐的有热茶,我早已向亲家问过了,怎么不明白?你少说两句,大郎只管听我安排!”
徐平只是诺诺连声,随便两个老人折腾。
吃罢了早饭,刘小乙牵过马来,伺候徐平上马。
张三娘上来,一把拉住马上的徐平,还没说话眼泪就流了下来,口中道:“大郎,你这次科考一切顺利,今天也要争气些,挣个进士出身回来,为我们家里光耀门楣。我和你阿爹就你一个孩儿,什么都指望你,千万争气!就是到了皇上面前,万事也不要慌张!”
徐平在马上连连称好。
又闹了好大一会,张三娘才被徐正逼着回过房里。徐正穿着绿袍,重重拍了拍马上徐平的身子,说了一句:“行百里者半九十,不可马虎了!”
徐平对殿试本来也紧张,结果没想到父母比自己紧张多了,这么一折腾他自己反而平静下心神,变得从容起来。
到了东华门外,黑压压的一大片全是来参加殿试的举子和随从的仆人。人声鼎沸,穿插着卖各种吃食的小贩,晚开成了一个热闹的市场。
刘小乙牵着马,找个人少的空阔地方停下。
徐平下了马,左右看看,就看到不远处包拯和文彦博两个站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
自从省试放榜,榜上有名的人就成了京城八卦的中心,很多小道消息传了出来。徐平也明白那天包拯为什么要急匆匆地回旅店。主考官刘筠前些年曾经任庐州知州,很赏识包拯,算是有师生之谊,包拯要避嫌疑。这个时候省试还是有公卷的,跟主考官扯上关系,可是了不得的事,包拯必须低调。
文彦博的父亲跟包拯的父亲一起在京城做官的时候私交不错,两个人算是世交,自然而然就走到了一起。
站不多久,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带着两个仆人来到徐平身边,口中道:“云行来得好早!用过早饭没有?”
徐平回个礼道:“家中已经用过了。”
来人正是程浚,这些日子两个人走得近,算是新榜进士里徐平惟一能说上话的。其实两人性格相差很远,程浚家里有钱,好吃好喝好色,每天大多都是流连于青楼妓馆,徐平就沉闷得多。但没有办法,几百个新科进士里本就没有几个出身商家的子弟,官宦人家出身的难免看不上他们,也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两人只好勉强凑到一块。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很自然的事。徐平也想跟韩琦文彦博这些人交往一下,奈何这时候人家看不上他,他也懒得去巴结。
本次省试共取了四百九十八人,徐平位例三十五名,程浚一百一十九名,第一名省元是吴育。此时的殿试还会继续黜落,过了殿试的才真正是进士。不过殿试的录取率基本在七成以上,徐平和程浚都算是希望极大的。
桑怿果然没有通过省试,早早就回去了,此时正是春忙的时候,落第了还得老老实实回去种地。好在虽然没有中第,但也没有什么惩罚。
令徐平吃了一惊的是欧阳修竟然在省试中落第了,百思不得其解。他可是两宋文坛领袖,据说发解试就已经被刷下过一次,好不容易过了发解试,省试又被刷一次,与他在后世的名声实在对应不起来。与程浚讨论过几次,最后想来原因还是在那个穷字上,没钱便准备不充分,科举终究不是穷人玩的。
程浚对欧阳修落第不以为然,尤其是发解试竟以出韵不过,让他很是鄙视了一番。徐平忍着没说出来,竟敢鄙视欧阳修,要不是他,程浚那个大文豪的外甥苏轼考进士也不知道要折腾几次。苏轼省试时的主考官正是欧阳修,赶上欧阳修要借科举改革文风,以论把苏轼取为第二,一举成名。要知道那时候苏轼的赋还没练好,殿试被排到二甲去,不是欧阳修,省试都未必能过。
在省试中落第的还有徐平一个熟人,就是赏金明池上遇到过的善长作诗词的张先,早早陪着柳三变作词去了。张先与柳三变在词界算是齐名,两人风花雪月哥俩好要等到下一届才能上榜。
又等了一会,便有官方指定的书铺的人前来,指挥着一众举子排队,先领标有座号的文牒。宋朝的书铺有公证的功能,这些事情要由他们来做。文牒上有姓名籍贯等内容,实际上就是此时的准考证。进宫考试的时候,书铺会与守门的把文牒收回,文牒丢失的直接丧失考试资格,相当重要。等到放榜,书榜按照榜单在文牒上盖上红印,引见的时候依然要用,马虎不得。
领罢文牒,才开宫门众举子依次而进。
皇上在崇政殿亲自考试,过程极为繁琐。熙熙攘攘几百个人,徐平挤在人群里,只是随着大家行各种礼仪,连皇帝长什么样都没看到,便被引到写有自己名字的座位上。
考题发下,诗赋论各一首。
徐平先看诗题,《南风之熏诗》,心中一喜。这是唐朝曾用过的一道赋题,徐平背得烂熟。诗赋大致相通,肯定能过了。这就是钻研真题的好处,什么模拟都比不上。
赋是《圣有谟训赋》,出自《尚书》。经书里徐平最不熟的就是《尚书》和《周易》,不由怔了一下。
不光是徐平发蒙,殿里很多举子根本不知道这句话出自哪里。帖经和墨义都不考《尚书》,很多读书人都不会在这上面下太大功夫。
省元吴育率先出列,要求考官解释试题的意思。这个年代这是常事,题目不一定出自经典,不解释根本就做不下去。
吴育之后,又有好多举子要求解题,纷纷攘攘,崇政殿快成菜市场了。高高在上的小皇帝不胜其烦,干脆张个大榜,把这题目出自哪里,是什么意思高高张榜公布出来,不许再问。
受了这样刺激,后来仁宗皇便就规定出题只能从固定经典,取消了举子要求考官解题的权利。谁要是连题都看不懂,只能自认倒霉了。
见到如此多的人与自己一般,徐平便放下心来,只管安心答题。
殿试时的赋是最重要的,基本决定了名次。赋要想得高第,最高级的是有讽谏之意,讽谏中把皇上高高捧起来。如果能达到这个水平,考官都不敢压下来,必得高第,没有任何悬念。次一等的是歌功颂德,但必须有技巧,不能让皇帝一看就是拍马屁,心生反感。再差的就是四平八稳,依题而作,内容都放在题目上,只要不出错误,也能得个不错的名次。
徐平这两年都在研究这个,尤其是讽谏之作尤其用心。讽谏不是骂人,分寸必须拿捏好,不然会适得其反。比如满招损谦受益,劝谏要谦虚是讽谏,说人主刚愎自用就是骂人。
圣训徐平自然要拿宋太祖的一句话出来,让谁也不敢把他的卷子扣了。然后意思再转上一转,以时代发展变化,此时应该怎么看。虽然对朝政了解不多,谈不上什么真知灼见,也算中规中矩了。
论为《执政如金石论》,这便类似于反世的申论了,格式比较自由,徐平答来轻松许多。
此时不许燃灯夜试,封弥誊录也杜绝了以交卷次序定名次的旧习,徐平诗赋论写完,便一遍遍仔细检查,生怕有一点疏忽。这是前世考试养成的好习惯,比旁边许多考生写得激情澎湃靠谱多了。
考前有发下来的韵书,徐平对着看了一遍又一遍,生怕有一处出韵或是犯了忌讳。这种错误叫作杂犯,阅卷的第一关就是让专人把这种卷子挑出来,扔到一边去,不但丧失评定资格,还要惩罚。哪怕等到几十年后殿试不黜落人,杂犯也只是放在后面凑数。
直到已经有不少人交卷,殿里的光线变得昏暗,徐平才交卷出来。
三月暮春,风吹在脸上懒洋洋的。
出了东华门,徐平低头慢慢走着,仔劝回忆试卷内容,确认没有犯错的地方。从他前几场的名次来看,只要没有杂犯,此次应该是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