汜水县后衙,掩映在花树中的凉亭里摆下酒宴,几个县里的公人正在忙里忙外。
张大有引着徐平到了凉亭,分宾主坐下,问道:“待制,要不要叫几个唱曲儿的来?不过县城里面,都是庸俗脂粉,聊胜于无罢了。”
“那就算了,有不如没有,还不如我们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叙叙别情。”
这个年代唱曲的对嗓音要求极高,讲究的是字正腔圆,余音绕梁,唱的与奏曲的要相得益彰。徐平前世的那些说多过于唱,甚至一首听完歌词都听不明白的,连在街头卖艺的资格都没有。再加上最好唱曲的人色艺双绝,赏心悦目,一个小县城确实很难有这种人才。单纯找几个女人来插科打诨,徐平还没有那么闲。
坐下不久,旁边有使女上了酸梅汤来,张大有道:“待制初来,这汤按说是不应该上。不过你一路上辛苦,想来口渴得厉害,先喝一口解解暑气。”
应客茶送客汤,所以汤民间有时候又称其为滚蛋汤,寓意喝过就该滚蛋了,一进门就上来确实不妥。不过这马上就进入六月的天气,徐平走了一路热得满头大汗,喝口酸梅汤解解暑气也是对的。这只是习俗,并不是多么严格的规矩。
端起酸梅汤,一口下肚,只觉得那舒适的凉意直到心底,几乎从每个毛孔都冒出来。只这一口,只觉得这一路上的热气全都被逼了出来。
把碗放下,徐平正想夸赞两句,突然觉得牙齿传来一阵剧痛,暗自忍耐,却哪里能够忍耐得住?情不自禁地用手捂住腮,皱起了眉头。
张大有见了,急忙问道:“待制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徐平皱着眉摇了摇头:“没什么,我最近长一个尽头牙,想是长得歪了,不太敢吃凉的酸的甜的东西。这些日子没有发作,也不放在心上,这酸梅汤又凉又酸,却不想又惹得牙痛了起来。不妨事,过一会自然就好了。”
张大有满脸着急,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按说徐平又不是人身子穿越到这个世界,没有道理长尽头牙还痛,应该是自然而然地长出来才对。就是徐平前世,长智齿遭罪对人类来说也没有几十年,是食物精细化之后人进化不彻底的产物。这个年代就是在大富之家,牙齿的磨损也比徐平前世厉害得多,口腔的空间也足够大,不知怎么这牙就乱七八糟地长起来。
王沿坐在一边,看着徐平皱着眉头难受得不行,心里暗爽,端着酸梅汤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个不住。徐平到了汜水县,竟然当他这个户部副使不存在,正眼都不瞧自己一眼,看看,这就遭报应了吧。
过了一会,那痛彻心扉的感觉过去,徐平把手放下来,长出了一口气,对张大有道:“我这牙作怪,吃不了酸的甜的冷的烫的,怕一会又忘记了,你吩咐一声,那些菜色就不要上了。我们自己人吃饭,简简单单就行了。”
张大有应诺,急忙叫了个公人过来吩咐下去,那些菜不要上了,再加几个没有刺激性的时新菜蔬上来。这里三河交汇之地,多加几个河鲜菜色。
王沿听了却不由得眼睛一瞪,这也不吃那也不吃,这饭还吃什么?那不如给徐平自己一大碗白米饭,在一边吃饱拉倒,不要耽误别人。不过这话却不能说出口,只是看着张大有手忙脚乱地吩咐,王沿在一边生闷气。
过了没多大一会,天刚刚擦黑,衙门里的人在凉亭里掌了灯,又点了几条艾绒在一边熏着蚊子。
几样新鲜的蔬菜上来,女使过来倒了酒。
张大有举杯道:“两位副使,且请饮一杯。”
徐平和王沿端起酒杯饮过了,慢慢就打开了话题。
徐平对张大有道:“今年河阴县那里大旱,不知你这里如何?”
“回待制,汜水县这里今年的雨水也是偏少,不过好在田地大多临河,并没有怎么遭灾。倒是河阴那些河滩地多的地方,由于河道北滚,受灾要严重一些。”
“原来如此。”徐平点头,“不知汜水河进入黄河的河道有没有受影响?”
张大有道:“还好,这里临近嵩山余脉,又有汜水和洛河的水注入,河道并没有北滚,依旧可以行船。反倒是北岸出现了大片的沙滩,不少农户在滩上开田种山药。”
温县周围正是种山药最多的地方,现在属于孟州,后世则属于怀州,便是徐平前世著名的土特产“怀山药”的由来。那里有大片的黄河滩地,泥沙深厚肥沃,正是种山药理想的地方。过了汜水县后,黄河水道经常北滚,在这里由于南边有两条去流汇入,反倒是在北岸冲出了大片的河滩地。
说着闲话,张大有又敬了一巡酒。王沿见徐平只顾与张大有说话,根本就不理会自己,不由心中有气,一个人坐在一边闷着头喝。
把酒杯放下,徐平又问张大有:“损之应该知道,我这次是来巡查从洛河引水入汴河的河道,你是这里地主,不知可有教我?”
张大有看了一眼王沿,见他低头沉着脸,便不再理他,对徐平道:“引洛河的水除了河阴县那里广武山脚下,最难的便是我这里。这里到洛河隔着嵩山的余脉,山势虽然不高,而且都是土山,但干涸的河沟极多。要从这里挖河道,虽然可以利用一些原有的河沟,但更多的是河沟断了水渠的去路。要想引水,就必须在河沟上筑堰,但筑堰又拦住了洪涝时节山里下来的水。待制知道,人工开渠的运河最怕的就是来水忽多忽少,这是最大的难处。”
徐平点头叹道:“损之说的确有道理,若是平地还罢了,运河过山最怕的就是山洪爆发,如果无处泄水,这运河根本就没有用处。”
王沿听到这里,不由心中冷笑。原来徐平还知道这道理啊,还以他是个愣头青不知深浅呢。运河过山,特别是这种沟梁无数的山,不筑堰引来的水便流向了别处,筑堰就挡住了山洪下泄的通道,一到雨季便就把运河的堤堰冲垮。
王沿说运河不能修,也不是完全地信口胡说,好歹他也把汜水县到巩县引水口的地形大致看了一遍。这一带光听地名就知道地形多么复杂,什么樱桃沟核桃沟,刘家沟李家沟,安乐沟茅草沟,来来去去几乎全是在岭和沟之间打转。
在这种地方修运河,比从一座石山中间挖过去还难。挖穿一座岭,就遇到了一道巨大无比的沟,必须把这沟的下游堵起来,不然引来的水顺着沟就流到黄河里去了。
把沟堵起来倒还罢了,无非是多用一点人工,挖岭的土正好用来填了。但沟的上游总不能也堵了,那雨季的山洪无处排泄,整个这一带的水系就全乱套了,对于地方无异于一场灾难。
新挖的运河必须接纳雨季上游来的山洪,实际上是代替了以前黄河的作用。问题是运河是人工挖的河道,水量是有限制的,来水越稳定越好,山洪一冲,这运河还怎么跑船?就更加不要说由此引起的防洪问题了。
人工开挖的运河轻易不过山,不仅仅是工程量大的问题,山地的地形容易聚集洪水,处理起来极为棘手,才是最难解决的。往南一点的襄汉漕渠动议了一千多年,太宗时候两次动手,浪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最后失败也不是因为工程浩大,恰恰就是到了雨季山洪爆发,什么围堰也一冲就垮了。
从洛河引水,一是要避过荥泽一带沼泽汇聚之地,因为那里就是接纳周围山上洪手的地方。再一个,要解决的就是过这里的嵩山余脉和广武山的难题了。
又喝一巡酒,徐平对张大有道:“损之刚才所言,确实是现在开挖水渠最大的难题。广武山那里我已经勘查过,因为今年大旱,黄河水道北去,在山脚下形成了一片宽近十里的沙滩,河道可以从沙滩上走,另外筑题,把黄河水道逼离广武山。现在看起来,那里的难处不大,开挖的土石也不多。如今就只剩下这里到巩县引水口,是这工程最难的地方,不知损之有什么可以教我?”
张大有又看了一眼王沿,见他在那里低着头目光闪烁,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虽然徐平来之前,王沿暗暗点醒张大有,说是如今朝廷里两位宰相都不支持徐平开河,让他认清时务,不要帮了徐平误了自己。但不管怎么说,徐平是自己的同年,怎么可能不帮同年去帮着着别人?说来说去,官场上靠着同年提携比其他人可靠得多。
想到这里,张大有向徐平拱手说道:“待制太过客气了,这些本就是下官份内的事。这里到洛河引水口虽然河道难修,但不管怎么说,只有几里路,用手挖也能够挖通了。至于山洪难泄,尽可以把经过的沟里的河堰巩高一点,把雨季的洪水逼到汜水河里来,从汜水河排到黄河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