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平阳公主于此时回京的事, 有君少优这般想法的, 自然也不止他一人。大褚建朝近二十年,因当初立国祚时身为长公主的长乐曾立下汗马功劳,当年危难之时组建的娘子军至今在民间依然有无数传说纷纭。因此大褚朝的男人们并不敢像前朝那般, 话里话外瞧不起女子,甚至说出‘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样迂腐的话。又有裙带严家这般奇葩的依靠大家族联姻存活的世家存在。时人受此熏染, 家中有条件的都会让闺阁女儿也学习些琴棋书画,时论治世, 如此就算出去交际往来, 能言之有物的大家闺秀,总是更受人追捧赞叹的。
所谓妻贤夫祸少。何为妻贤?不过是明理明事,手段通透罢了。
不过老祖宗也讲过犹不及, 世人娶妻为的是安家立业, 无后顾之忧。要是女子过于跳脱而不肯安稳于室,夫家自然也会受到影响。因此如何教导女儿习学, 这个度是很不好把握的。而在京都各世家功勋眼中看来, 平阳公主便有些过犹不及。因此当初永乾帝为公主议婚时候,京都各世家便有些避之唯恐不及。平阳公主无奈之下,只得远嫁外省,这么多年来倒是杳无音信。但此刻永乾帝抱恙的消息传出京都,大皇子与二皇子之间的争斗明显而炽热。平阳公主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突然返京, 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然而不论京中各世家如何腹诽,平阳公主一行还是如期而至。永乾帝很久没有见过这个曾经最为宠爱的大女儿, 心中自然欢喜。因此少见的举办了一场热闹的家宴,来为公主接风洗尘。
说是家宴,然而大褚皇室一脉何其繁杂,不说在精中荣养的各宗室成员,只说那些跟皇室成员结为姻亲的功勋世家,便不可计数。如此林林总总下来,一场所谓“简单”的家宴与会人员也超过了百余人。
大褚盛行歌舞声瑟,饮宴之上自然少不了歌喉婉转,舞袖翩跹。将近三年没有回京的平阳公主用一种眷恋的目光打量着席上众人,纵然精心修饰依然两鬓斑白,显出老态的永乾帝,沉静自持难言眉宇寡淡的皇后严氏,几年不见越显风度优雅的二哥庄周并二嫂赵明旋,总是风光明艳气势逼人的宸妃娘娘,或有改变或无改变的各皇子公主宗室功勋,以及……
平阳公主不动声色的将目光落在大皇子庄麟与君少优席上。两人中间还摇摇坐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娃娃,白面如玉,,黑眸如星,粉雕玉琢,煞是可爱。一只修长的握着汤勺的手凑近小包子的嘴边。平阳公主的视线顺着那只手蜿蜒向上,落在君少优依旧精致不见丝毫岁月痕迹的容颜上。旁边大哥庄麟十年如一日的黏黏糊糊,耳语悄笑,仿佛这宴席上的喧嚣都不曾入眼一般的宁静让平阳公主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不可否认的是君少优的皮囊当真不错,完全符合一个没见过世面的闺阁女子对于情郎的所有幻想。他相貌俊朗,风度翩翩,温文尔雅,惊才绝艳。平阳清楚的知道在她少不更事的时候,真的有过那样天真且纯粹的幻想。只可惜相逢太晚,彼时她虽然是云英未嫁,奈何少年有主,且两人的立场是不可调和的对立。生性冷静的平阳只能按捺住心中的小情绪,一步一步的算计着,利用着。只可惜对方更是棋高一着,不但化解了她所有的阴谋,更逼得她在京都呆不下去,不得不远嫁外省。
好在凡事有利也有弊,这么多年她虽然远离了京都这个圈子,但苦苦经营之下,却也笼络了不少外省的世家官宦,更难得还笼络了一批戍守山东府的府军将士,如今她也算得上是手握文武两张牌,再结合着二皇兄的嫡子大义,总算是有了一拼之力。
平阳公主暗暗盘算着,却不知道宴席之上,琢磨她心思的宗室功勋却也不少。甭提自得到她归来消息就如临大敌的庄麟与君少优,就说一向超然物外,从不参与京中争斗的长公主长乐,看着席上一直不歇的打量着众人,甚至连自己丈夫都冷落了的平阳,就颇为无语的摇了摇头。
这个平阳人还未至京都,早已派了心腹手下人带着丰厚表礼一一拜访京中各官宦世家。长乐公主府作为京中一个超然的势力,自然也收到了平阳公主的笼络。对于自家侄女的智慧和手段,身为姑姑的长乐长公主颇为赞赏。但她却不觉得女人的智慧和手段一定要放在与自家人的争斗上。正所谓打江山易守江山难,大褚虽然民风宽厚,并不像前朝几代那般严苛女子,但时风世俗也就仅此而已。要不然长乐也不会在驸马死后就急流勇退,以半隐世的状态平静的过了这么多年。
一山不能容二虎,庄家的男人生性淡漠,看重权利江山远胜于其他。当年永乾帝为了自己的权柄稳固,不惜牺牲她的幸福眼睁睁看着驸马惨死,其后又想借着她后半生的婚姻笼络军中将士。其残忍冷酷如斯,长乐早就对这个一脉同出的哥哥没了期待。永乾帝的性子如此,庄周也不遑多让。因此在长乐长公主看来,无论平阳此时如何倾力帮扶庄周,等到庄周他日坐稳龙椅,恐怕第一个容不下的就是有从龙之功的平阳。只可惜平阳自以为聪明,却看不透人心黑白。长乐长公主在平阳未嫁之前,就隐隐劝过她几回。要她出嫁之后,最好能相夫教子,安分守己。如今看来,恐怕平阳也没有听的进去。
想到这里,长乐长公主不觉摇了摇头。
有些人,生就一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倔强性子。这种人,你怎么苦口婆心的劝她都没用,非得等到她自己撞得头破血流了,才知道厉害。
长乐长公主又将视线落在大皇子庄麟一席上,只见两人正趁着席上诸人不在意,悄悄带了儿子彻身出去。长乐长公主眼中微露笑意,陡然觉得这席上气氛燥热,遂同身旁的儿子儿媳悄声几句,也退了出去散散酒意。
平阳公主一直关注着席上众人的态度,但见庄麟与长乐长公主先后离席,眼中微微一冷,笑向龙椅上的永乾帝说道:“陛下您看,这么多年了大皇兄跟大皇嫂还是如此亲亲热热的,真是叫人羡煞。”
永乾帝闻言,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下首空缺的席位,淡然笑道:“你大皇兄跟你大皇嫂向来这样,朕也甚为欣慰。倒是你这孩子,若能有你大皇兄跟大皇嫂的福分,朕也放心了。”
永乾帝虽然是人老了,但还没到老眼昏花的程度。这一顿酒宴喝下来,自然也留意到平阳公主跟驸马的关系好像并没有外头传言的那般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只是皇家婚嫁,向来都与利益粘连,真正能琴瑟和鸣的毕竟是少数,永乾帝看多了这种利益勾结,自然不以为意。不过女儿在外头也表现的如此冷淡驸马,永乾帝还是有些微词的。
毕竟,大褚皇室同这些个传承已久的世家大族相比,可称得上是起于草莽之中。世家多有非议说皇家的教养礼仪不够,沾沾自喜于自家的礼教森严。
永乾帝向来好大喜功,争强好胜,虽然心里头也未必看得上这些没事儿就咋咋呼呼,有事儿就缩起头来的所谓世家,但被人如此指责非议,心中还是不甚开怀。这几年大儿子庄麟不服礼教,取了个男妃已然叫人耻笑皇族的规矩,好在两人感情甚好,如今又收养了义子,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的,就连多少礼仪大家都羡慕这对小夫妻的长情和睦。永乾帝看在眼中,也稍微觉得脸上有光。
如今冷眼看着平阳与驸马的貌合神离,自然就有些不吐不快了。
平阳公主面上笑容不改,盈盈说道:“陛下说的是,平阳也对大皇嫂的驯夫之道好奇不已的。改日有闲暇,定要上门求教一二。”
旁边儿的驸马听了,不觉心下哂笑,不漏声色的看了平阳公主一眼。他乃是礼教大家出身,家谱往上追溯甚至能追溯到战国时候赵国皇室,自觉身价比草莽出身的庄家金贵百倍。而他自幼受家族古训教导,自然以为女子还是安於室,稳住心的好。平阳这个老婆,他打从一开始就没看得上眼,不过碍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好违逆罢了。要说平阳刚刚嫁进来的时候,为了笼络住驸马,也曾温柔小意,深情婉转的做了好一回戏,奈何两人好像是同一种人,不论平阳如何伏低做小,驸马只一味沉静如山,不为所动。平阳若是想要后院儿的管辖权,没办法,那在母亲手里,如今父亲且还是族长,没道理要宗妇后退,让贤给一个新进门儿的儿媳妇。平阳若是想出外结交,驸马也不拦着,但与赵家较好的自然也都是礼教传袭百千年的世家大族,均已安稳传世为主,没有几个会自降身价的参与到皇子之间的夺嫡当中。反正不管谁当皇帝,最终也碍不着他们世家发展。因此大家也不过是虚与委蛇,真正能与平阳达成同盟的,除了那些他们不放在眼中的“小门小户”,便是一些虽有世家之名,但依然落寞的几乎传承不下去的所谓“大家”。
因此平阳忙活了半天,自以为得计。却不知道她的一言一行早已传遍了天下世家,虽然碍于家丑不好传扬太甚,但各家族对于皇室的子女教育却不觉轻视了许多。果然是草莽出身的,底子太薄。
而今次之所以陪着平阳来了京都,一来是平阳以孝道为名,只说父亲身体抱恙,须得过来探视一番。赵家乃是礼教大家,自然不会拦着儿媳尽孝道不是?二来他在京中也有要事去办,而这要事却是不好宣之于口的,如今平阳公主提了这要求,他恰好可借此机会来京中运转一下。
如此。既不会引人耳目,又能拉着大褚皇室的大旗做些运筹,驸马赵冼觉得,这个买卖还是不错的。
枕边人的谋划,平阳公主并不晓得,她只漫不经心地看了席上一眼,笑向永乾帝道:“长乐姑姑许久不曾出来走动,如今且参加了酒宴,果然觉得不太习惯,也出去了呢。这一点上,姑姑竟与大皇兄大皇嫂一个模样的。”
都不肯安安稳稳的坐上一坐。
平阳公主咽下了最后一句话,不过以她对永乾帝的了解,果然永乾帝也是闻弦歌而知雅意的。看着永乾帝持着酒樽的手不着痕迹的顿了一下,又不经意的看了眼殿外的花红柳绿,平阳公主举樽于前,巧妙的挡住了唇边的一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