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刚过,天儿就热得打头。(手打)
大晌午的,日头白亮亮的晃花人的眼,园子里连花都晒蔫儿了。
丫鬟青红和婉提着食盒要去给老夫人送汤水。
婉眼尖,看到云凤蹲在塘边洗衣。手拿棒槌不住拍打衣衫,可是怎么看都有些笨拙。
婉扑哧笑出声,指给青红看:“你看她那样,傻不傻啊!”
青红到底大几岁,拉着婉道:“你可别犯傻去惹她啊,惹不得的。”
婉生得颇有几分姿色,嘴巴也伶俐,老太太十分宠爱,素来自得惯了。
峙逸见她长得可爱,请安的时候也不时逗她几下,她越发狂得没型了。前儿听她干娘因为几房奶奶肚子都不争气,老太太又想往峙逸屋里添人了,左右寻思着,她最合适,让她做些准备,不要声张。
想着就要登天,她越发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了。如今见着这落难的云凤,仿若见了自己丈夫弃养的狐媚子,忍不住就想去踩几脚。
婉嗤笑:“怎么就惹不得?她算是什么东西,我还怕了她不成。”
青红有些急了:“她好歹是个奶奶啊。而且,你不知道她的名声……难道你不知道春莉……”
婉哪里听得进,一扬手,轻蔑的看着青红:“你啊,就是忒怕事了,注定没啥大出息,奶奶怎么了?她也配?等周家一倒,你看爷会不会把她扫地出门。不过是东院洗衣倒粪的下作人,我还怕了她不成?我收拾她给你看一看。”
着就扭得春风得意的往塘边去了。
青红要拉都拉她不住。
只得叹口气,跟着去了。
云凤埋头洗衣,一只粉色绣鞋轻轻一拨,把她放在一边的干净衣服全部拨到水里去了。
云凤见衣服飘走,急了,伸手去抓。
那粉鞋硬生生就踩在了她伸出的手掌上,脚脖子转动,碾了两下。
云凤吃痛,抬头看,是个俏生生的十六七的姑娘,脸上挂着鄙夷的笑,旁边怯生生站着一个提食盒的女孩,要大几岁,颧骨上密密布着雀斑,脸上有慌乱。
那穿粉鞋的看着云凤狼狈的样子,笑起来:“怎么洗两件衣服都不会?不想洗了,就沉到塘里去?哼哼,你倒是真会享福啊!”
云凤:“把你的脚拿开。”声音并不大。
婉一向见她老老实实,闷罐子一个,只当她是任人欺负的。
脚下就越发的用力,脸上冷笑:“你跪下来,叫我一声奶奶,我就放过你。”
青红有些急了,拉婉:“使不得啊,婉……”
婉甩开青红,振振有词的胡掰:“我也是为素琴姨奶奶出头啊,像她这么个东西,也压在姨奶□上作威作福,配吗?”
云凤瞪着她:“把你的脏脚拿开。”
婉见她这眼神,就恼了:“你这扫把星,还有理了?你以为谁不知道你那些脏事儿啊,害死丈夫全家,你你这样的女人,任谁见了都喜欢不起来啊,可怜你那死鬼丈夫……”
云凤神情有些异样,站在一侧的青红被吓得退后一步,婉却懵然不觉,自顾自骂得开心。
云凤猛地站起身来,用另一只手拿起洗衣的棒槌当头一棒,砸得婉整个人棒槌一般应声向塘里倒去。
“磅”的一声,扑腾都没有扑腾一下。
云凤只是冷冷站在那里看着。一动不动。
青红吓得要哭,抖着肩膀连声叫道:“救命啊救命啊……”飞奔去喊人了。
峙逸捧起茶碗喝了一口,放下。手指一下一下弹着桌面。
云凤趴在床上,满背都包着纱布。双目合着,像睡得极沉。
峙逸冷笑:“别装了,我知道你醒着!”
云凤睫毛扇了扇,到底是睁开了眼。
峙逸冷笑:“我原是低估了你,没想到你杀人的事也干得出啊。还好你命大,有个花匠还在园子里,救了她,不然我势必要让你给她偿命。”
云凤突然诡异的笑起来,一双酒窝若隐若现,声音还有些沙哑:“若你真舍得,刚刚老夫人那一百杖就要把我给杖毙了,你何苦把我救下来。”她早就疲惫了,心里一股无名火,自己都解脱了,他救她下来做什么?
艾维在一旁流汗,这位奶奶犯了这么多大事,照往常爷的脾气,自己没亲自了断她算是她的福气,如今救了她不,她竟然还耍起性儿来了,这真是……
峙逸愣了一下,随即也笑起来:“你真以为我救你下来是让你享福的啊,或许……我是让你生不如死呢?”
云凤头,语带讥诮道:“也是,如果你好吃好喝的把我供着,满心满意的把我当成你的老婆,那我倒真是要找些砒霜来吃吃,才快活呢。”
艾维撑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了。心道这奶奶平日里不言不语的,挨了打反而话多了起来,一张嘴还挺利。
峙逸瞪他一眼,对着云凤道:“你想得倒挺美!好啊,那我就让你快活一块活。”
云凤背上的伤,才养了半月,就被人带到了峙逸那里。
峙逸正在看卷宗。抬眼看到她站在那儿,穿一身鹅黄撒花棉布衫,头发盘做一个最简单的圆髻。虽瘦弱而苍白,却颇有几分家碧玉的情调,可惜满肚子装的都是坏水。
峙逸对艾维使个眼色。
艾维捧出两副镣铐,将云凤手脚都锁上。
沉重的镣铐扯得云凤背上伤口生疼,她咬了咬牙,冷笑:“艾峙逸,你要怎么样,给我一个痛快就那么难吗?”
峙逸看她痛苦,笑了,也不回答她:“以后这屋里一切杂活都由你包了,你一步也不能离开这里,晚上呢,就在那耳房睡了,若你再有什么坏心思,心我要你的命。”最后几个字得格外清楚。
兰璇听峙逸把云凤放在了书房里,心里就老大不快活的,虽知那女人也翻不起什么浪来,却总有悬吊吊的,到底有些不放心。
她对着水银镜子照一照,叹口气:“转眼二十了,不比十五六时颜色好了。”
锦燕端了燕窝进来,扑哧一笑:“奶奶这般仙女儿似的模样,还在叹息,那世间九成九的娘子都要惭愧得投河了。”
兰璇被她逗笑了。
锦墨正给兰璇挑胭脂,也笑一声:“瞧瞧这滑头的一张嘴哟。干活的时候见不到人,成天跟着园子里那些媳妇婆子胡咧咧,学得一口荤话,看你以后能有什么出息!”
锦燕皱皱鼻子,对着兰璇道:“奶奶给奴婢做主啊!”
兰璇笑:“得了,别胡闹了,你们,我和那东屋的,谁好看?”
锦墨心里诧异,这奶奶今天是怎么了?嘴里却应道:“奶奶也太抬举她了,她岂能和您比呢?我看她那样,离能看都远着呢,一双眼睛空落落的,怪渗人的。”
兰璇似是安了心,却又有些惆怅:“你不知道,爷在认得我之前,心里就有个人了。那东屋的胜就胜在和那人有四五分像呢。”
锦墨安慰:“就算像也不是啊!若爷真的还惦记着那人,怎么这几年都没对东屋的怎么稀罕啊?奶奶快别多想,我听是东屋的犯了事了,爷教训她呢。”
兰璇扶一扶鬓角:“但愿如此。”
锦墨笑:“若是不放心,奶奶自己去看看不就得了。”
午后时分,兰璇带着锦燕,捧了一盅燕窝,就朝峙逸书房去了。
还没到门口,就看到一个仆妇拴着镣铐,正趴在地上一寸寸的擦地。
锦燕年纪,又单纯,看了这架势,只当是哪个狗仗人势的奴才想出这么恶毒的法子,欺负一个女子。
蹲下来,向着那仆妇,柔声问道:“你是哪家的?犯了什么错?谁把你拷上的?”
云凤一抬头,锦燕和兰璇就愣住了。
兰璇心里明白了几分,原先的气也都烟消云散了。
云凤对她了下头,继续干着自己的活计,兰璇看到她背上还透出一猩红,像是棒伤还未愈,干活又把伤口扯开了,不免叹了口气。
进得门去,看到峙逸正伏案疾书,看到她来,抬头一笑。
兰璇笑得妩媚:“来看看你,你忙吧,我坐会子就走。”
峙逸眉头紧锁:“最近朝中人事变动,湖北那边又闹灾情,皇上命我筹款,实在是……”
兰璇知礼的笑:“我知道,你只管忙你的便是,不必招呼我。”
峙逸的笔在砚台里舔了舔,觉得有些干了,皱眉唤道:“云凤。”
门外锁链响,云凤将手在围兜上擦了擦,进来给峙逸磨墨。
兰璇笑着走过来,对云凤道:“你去外面忙吧,怕你忙不过来。”
云凤转身就走了,锁链啪啦啪啦响。
兰璇身上香味有些呛人,打乱了峙逸的思路,他皱了下眉,才想起要写什么。
兰璇一边磨墨一边道:“她一个妇人家,爷这又是何苦呢?虽心肠歹毒了些,唉,也怪可怜的……”
兰璇自顾自的,峙逸却忙着写字,半个头都不曾抬过,兰璇免不了尴尬起来。
云凤擦完了地,回到耳房,就开始熨峙逸的衣衫。
心取了火红的碳球填在熨斗里,喷了水,吃力的拿着木柄,一熨起来。
锦燕从外间进来,看见她很是吃力,不免生了恻隐:“……我帮你吧。”兰璇从不让他们称呼云凤奶奶,她索性省了称呼。
云凤朝她笑:“不必。”
锦燕当她以为自己不会使熨斗,生了气:“这活儿我也常干的。”其实这话是吹牛的,像这种精细活儿,都是巧手的锦墨在做,像她这样马马虎虎的性子,是不让碰的。不过这么多年,她在旁看也看会了。
着,就卷了袖子来抢云凤的熨斗。
云凤戴着镣铐,力气没她大,被她硬抢了去。只好坐在一旁,掏出帕子扇风。
锦燕一边熨衣服一边同云凤话:“你到底是怎样得罪了少爷?少爷平日里也是个娴静人,从来没什么脾气,待我们也是极好的,你服个软,求个饶,他就不会这么苛待你了。”
云凤淡淡一笑,低头。
锦燕越越开心:“好比我们奶奶,就特别会揣摩爷的心思,总能让爷如她的心愿。上回……”锦燕正得眉飞色舞,却嗅到了一丝糊味。举起熨斗,叫一声糟糕。
云凤忙凑过去看:白绢中衣胸口处,指甲盖那么大一个洞。
看到锦燕花容失色的模样,她却笑了:“没事儿,我补补就好了,别怕。”
“大奶奶,您可千万别让我们奶奶知道啊。”锦燕吓得手都哆嗦。兰璇的手段,她也见过的。
云凤安抚她:“你别声张,如有人问起,就是我弄的好了。”
“真的吗?”锦燕还是有忐忑。
云凤笑一笑,没有在什么。
兰璇在书房坐到下午,峙逸都没有同她什么话。
一味的忙着,傍晚时,来了个客人,峙逸出去接见的时候,她就推头晕回去了。
看到锦燕也是一脸慌里慌张神不守舍的样子,心里只叹这趟不该来。
峙逸办完公务,已是月上中天。
他慵懒的向后一靠,唤了声:“云凤。”
云凤拖着锁链走过来,熟练的蹲□子,给峙逸一下一下捏着腿。她的手力道刚刚好。
峙逸闭着眼,似乎很享受,一会儿却突兀的问道:“你当年给阮俊诚按过腿吗?”
云凤的手停顿了下,随即继续捏起来。并不话。
峙逸也没恼,又问道:“你今天都干了些什么啊?”
云凤低头:“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峙逸冷笑:“你别想糊弄我,我一下午没听见你的锁链响。,干了些什么?”
云凤似有些惶恐:“我,熨衣服的时候,不心……把你的衣服熨了一个洞,但是我……我补起来了。”
峙逸哦了一声,似乎没有什么不高兴:“去拿给我看看。”
云凤,拖腿进了里间,捧着峙逸的中衣出来,送到他面前:“艾少爷您看看,这样子,中不中意?”自她戴上了锁链之后,同峙逸话都是这么生分,峙逸虽不爱听,却到底没什么。他怕他若是她,她可能连话都不会了。
峙逸看那叠得方正的半旧中衣,左胸口绣了两片精致的云朵,边线是淡蓝,中间是粉白,十分漂亮精巧,一也看不出原本是个糊烂的洞。
他用指腹婆娑那云朵,眼神变得柔软:“为什么绣云朵?”
云凤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本来想绣朵兰花,但是怎么都动不了手,想来想去还是绣了云朵,她神色清淡:“你若不喜欢,我拆了便是。”
峙逸不爱听这话,冷着脸把衣服递给她:“拿去放好,本爷饶你一回。”
云凤这才送了口气,捧着衣服放回去。
再来时,峙逸指指桌上燕窝:“把这个喝了。”
云凤不动。
峙逸:“你不是要快活吗?我在里面下了砒霜,快喝吧。”
云凤端起碗默默喝了。
峙逸似乎又有些快活,紧锁了一天的眉头放开了些,注视着她的脸:“其实你和云英的样貌有四五分像。”却是大不相同的两个人。
云凤的脸上有些不耐烦。
“为什么我幼时每次去周家,都见不到你?”峙逸歪着头,注视着云凤。
云凤冷笑起来:“我倒是常常看见你,可惜你当时也没听过我这号人,还以为我是丫鬟呢,跟我,‘诶,那谁,把你们家姐叫来。’”
峙逸吃惊:“我真有这样做过吗?”
云凤:“有啊。”她时候不受宠,穿得也不好,被错认为丫鬟是常有的事。
“那你怎么回的我呢?”
“我好啊,然后就自己跑去玩了。”
“我想起来了。我记得周府以前有个长得特老实的丫头,我每回让她去叫云英,都害我白等半天。我就奇怪了,原来是你啊。你果然从就蔫儿坏。”
云凤苦笑:“做了坏事,总是要付出代价的。”眼睛掠过自己手上的枷锁,又不知看向了哪里。
又冷场了。
峙逸只觉得有一层透明的罩子将云凤罩住,让他只能看到她,却如何都摸不到,靠不近。哪怕躺在同一张床上,这女人做的梦也是和他不同的。不知不觉就想起那个梦,想起插在他胸膛上的那枚匕首,他声音低低,似在诉:“我锁着你,原是怕你要我的命。”
云凤嗤笑,像是听到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峙逸恼了:“你笑什么?”
“艾少爷这等精明的人,你不要人家的命就好了。谁又能在你身上讨到什么便宜?”她的语气分外讥诮,像个外人,像个敌人。
艾峙逸的心被这样的云凤刺痛了:“哼!怎么敢当得你这种称赞,上次就险些栽在你手里了。”
云凤回敬:“艾少爷神通广大,自然吉人天相,死的不过是我们姓周的罢了。”他们艾家人的命是命,周家人的命就不是命了?
他陷害他爹就行。
她救她爹就不行。
峙逸想听她话,她却这样的话来气他。
忍不住叹口气。
却听到云凤也在叹息。
他侧头:“你叹什么?”
云凤沉吟半晌,看看天上的月亮:“叹月老奇怪,我们两个这样的人,居然也是夫妻,可笑不可笑?”
着,自嘲的笑起来。
峙逸许久无话,突然也笑起来,笑得有些苦,深深看了云凤一眼,自言自语道:“这根本是我的报应。”一撩袍子,转身出去,消失在月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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