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五艾府宴客,阖府上下好一番富贵景象,鲜红的锦缎沿着艾府门口那条蜿蜒的路缠到了朱雀大街。(手打)
京城的老百姓透过那织得密密的鲜艳绸缎中窥见香车宝马,闻见美人欢笑,虽有片刻眩晕,却也不以为意,到底是在皇城根儿下见惯了世面,不过添些谈资罢了。
那裁缝铺的张大得好啊,自今上登基以来,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几十年下来,皇家还算得俭朴、官商却富得流油,每每逢了节庆斗起富来,一时奢华不能言,好比那京城首富牛老板上回嫁女,金丝织锦障满了半个京城,一千一百桌流水长席摆了三天三夜,那奢靡才让人叹为观止呢。
老百姓原是没得富可斗,就斗斗吹牛的功夫,谁谁见过哪家的排场是如何如何,好一番胡吹,差没打起架来。
只有那须发皆白仍忧心国事的老秀才大摇其头,叹息道:“都道盛极必衰,祸福相依,民间财富堆积至斯,官*商*勾*结成风,以权谋私、瞒报赋税……种种盛世景象粉饰下的积弊总有一天会得招来祸患的呀!”
却无人理会。
兰璇原是个见过大世面的,花起钱来也别致得很,梅园里的树干上都敷着香脂,裹着红缎,树枝上缀着福囊金铃,就连屋中摆设都应了节庆的景儿,专为这宴客新置的。
水榭那边的戏台也翻新过了,地龙火一直烧到看台,就连碳都是从南边运过来的,也不知是什么品种,烧起来无半烟星不,还有淡淡的松香味道,虽是冬日里看戏,却比夏日里还要来得享受。
大清早的,艾维在外头轻轻拍了两下门,峙逸就醒了。
云凤兀自睡得香甜,雪白的胳膊露在鲜红的锦被外头。
峙逸心翼翼将被子掖到她的脖颈下面,抱了衣裳在厅堂里的暖炉面前一面穿衣一面听艾维禀报府里事物。
艾维知道峙逸是怕扰了云凤睡眠,一面上前帮着峙逸穿戴一面着府中近日事项:“……这正月里头虽是忙了些,但是府中诸事也是顺利的,就是有件事情奇得很,今年年节本是西屋奶奶一人操办,很是体面,只是奴才记得,今年按例给内府的银子不过五万两,其中为了应付钱庄开年的开销同状元爷要支借的那一万两,只能花的不过才三万两罢了,兰璇奶奶这架势,看来五万两还打不住,库里也没有旁的闲钱,奴才看她怕是不知道这件事儿。要不要提个醒啊!”
峙逸一边扣着领扣一边漫不经心道:“你的事情我原是知道的。”忽而嗤一声笑了,想着那么精明自傲的一个人,怕是也想不到自己就这么中了套了吧。
艾维本怀疑老夫人联合着素琴给兰璇使绊子,如今看峙逸这反应,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不由担忧道:“这事儿爷不管管吗?”
峙逸冷笑一声:“由他们闹去吧,看看能闹成什么样子。”接了柳妈递来的帕子,洗漱停当,转身出去了。
峙逸到了大屋,远远就看到兰璇、素琴、云英三个都一身盛装,有有笑的陪着老夫人用早饭。
峙逸对着艾老太太行过礼,坐下来,脸上漾着笑:“你们什么呢?这么开心。”
素琴笑一笑:“看戏的事情。”
云英轻轻抿嘴一笑,一派天真的道:“峙逸哥哥,怎地不见我姐姐?我记得她原是个爱看戏的,时候我母亲做寿家里请戏班子,她就是爬到树上去都要看的,今儿这样的日子你总是不该把她闷在那东屋里的。”
云英在这家里住着,名分没有,对外的称呼不过是云凤的妹妹罢了,这等宴客场合,云凤都未到,她却到了,是要被人闲话的。
兰璇笑得温婉:“是呀,今儿原本就是阖家团聚的日子,也不能让她一个人过吧。”
峙逸喝了一口粥,望着兰璇道:“这戏班子也是你请的,这戏台也是你搭的,你出了这么多力,就要让外人都知道,待会素琴也不要去了,我就带你一个人去,这些体面原都是你该得的,让她来参一脚做什么?她名声也不怎么好,平白添了人家的谈资。”
他此时一双丹凤眼似睁非睁,斜斜睨着兰璇,嘴边带着笑意,却平白的让兰璇心里添上了些许寒意,心想着他莫不是知道了什么?
她当年嫁给艾峙逸就是爱他的聪明,现在却又害怕起他的聪明来,他这一席话,她还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心里虽这么想着,面上却还笑得妖娆,跟峙逸打趣道:“爷这的什么话,让我在家如何做人?”
峙逸看着她笑,不话。
素琴看不懂他们这是怎么回事,只能在旁边陪笑,“不过今日不看也无妨,这永熹班原是要唱到明日才走,都已经给他们安排了住处了呢!”
吃过饭艾峙逸便领着艾维出去迎客,兰璇同素琴两个也和那些个女眷周旋着,一晃,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
云凤在东屋里无事便打起如意络子来,给枣花、杏花一人送了一个,她手工自是精巧不同旁人,两个丫头好不开心。
柳妈在旁边看到冷冷笑:“多大的好处把你们美的。”
云凤道:“得,本来还想给你结一个的,算我自作多情。”
“这样啊……虽不甚稀罕这些东西的,奶奶既然做了,老奴又岂有不要的道理?”柳妈才把话完,一屋子的女人都笑了起来。
云凤一边笑一边问道:“嬷嬷要什么颜色的?配什么东西?”
柳妈想了半天,道:“老身又不是年轻姑娘,许多讲究,你随便打一个就好了,给我装那汗巾子。”
云凤认得柳妈的汗巾子多半是暗红的,就选了石青色的线熟练的打了起来。
枣花就在一旁搬了矮凳学着看,云凤眼看就打好了,问枣花道:“看会了吗?”
枣花摇头:“***手太快了,奴婢来不及看呢……”
两人正着,外间却来了个丫头,十三四岁年纪,头上抹着桂花油,模样倒是一般,却收拾得很是齐整,见到云凤怯弱的行了个礼,看着枣花欲言又止。
枣花对着云凤:“奶奶,这是姨奶奶房里的意浓,跟我打玩大的。”又对着意浓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我们奶奶人很好的,你不必避忌着她,有什么话当着她面便好了。”
意浓抬眼看看云凤,这才道:“今儿前头园子里要听戏呢,是请的名角儿,我们姨奶奶前头缺人帮忙儿,我想着你是个伶俐的,又爱看戏,便想找着你一起去前头伺候伺候,顺便蹭戏看。”
枣花还没什么呢,杏花已然一脸兴奋:“真的啊!我就水榭那边翻修了那么多天了,原来还有这等好事呢!”拍着巴掌道:“意浓姐姐,你带我一起去吧!”
枣花斥责了杏花一句:“瞧你骨头轻的,奶奶还坐在这儿呢!你想去哪儿?”
杏花这才垂了头。
云凤听前头有戏,也想去看来着,但是知道去了也不会有好,估摸的惹得人不痛快还被外人当猴子一样的看,也就绝了这个念头,笑起来:“这边也没什么事了,柳妈陪着我便好,你们自去吧!”
杏花喜得恨不得飞起来,枣花又让她耐着性子同自己扫了一遍地,抹了一遍厅里的桌几,又换了身衣裳,才同意浓一道去了。
秀雅初三就回家探亲去了,如今这两个女孩子一走,屋中一下子就空了不少,云凤打好了络子,唤柳妈,却没人答应。正奇怪,陈婆子却走了进来:“刚刚一个婆子来把她叫走了,是她远房的一个侄儿来看她,她去去就回,让老奴招呼奶奶来着。”
这陈婆子本是外乡口音,云凤很吃力才听出了她要表达的意思,这老妇素来又是不爱话的,一个人闷闷的,云凤和她也不开,也就了头,让她自忙自的了。心里纳闷柳妈走了怎么也不同自己一声。
陈婆子的话音打断了她的思路:“老奴就在这屋里,奶奶若是有事,喊一声就好了。”
云凤笑一笑,算是打发她了,一个人在这空旷的屋里无聊起来。
见四下无人,就翻出了自己最近绣的那副百子图,偷偷摸摸的绣起来。
她正绣得专心,忽而百子图上映出一个男人模模糊糊的影子,吓得她一转头,却不是峙逸又是谁。
“你不是……你怎么……”云凤抚着胸口惊魂未定。
艾峙逸看着那百子图哼一笑:“我怎么……不是不让你绣了吗?我就知道你在干什么!”
云凤见他状似不高兴了,拉着他的手臂撒娇起来:“人家一个人闷得很嘛!”
峙逸似是很享受云凤冲自己撒娇,揽着云凤的腰身坐下来,修长的手指拨弄她的碎发,声音格外轻柔:“我这不是来陪你了吗?”
峙逸吃吃笑道:“听到了听到了,我该多陪陪你的……待会儿我让艾维多派几个人过来……”
云凤将头伏在峙逸肩膀上,玩弄他手上扳指:“那倒不必,你怎么过来了?前头不是很忙吗?”
峙逸叹口气,抚抚额头:“忙的无甚意思,没趣得紧!”他原是今天右眼一直跳,总担心云凤会出些什么事情,就心神不宁的趁着空挡跑回来东屋看看。却发现云凤正偷偷摸摸绣花绣得开心着呢,这才松了口气。
云凤撇撇嘴:“那什么有趣?”
峙逸邪邪笑了,伏在她耳边窸窸窣窣的了句话,云凤抬起拳头就要捶他。
峙逸拉了她两只手臂就要同她亲嘴,外间传来艾维的声音:“爷,那边戏要开锣了!客人都等着呢!”
峙逸皱了眉头:“来了!”用手掐掐云凤的脸:“等我晚上回来收拾你!”这才去了。
台上紧锣密鼓的唱着戏,众位女眷都看得十分专心。
兰璇用帕子掩着嘴轻轻咳嗽一声,艾寿家的冲她使了个眼色,兰璇这才不动声色的笑了。转头对苏姨娘道:“母亲不是收了叫天做干儿子吗?”
她的声音不大不,却让女眷席上诸位都听到了,众人一时来了精神:“真有此事吗?听这叫天傲得很,轻易不见人呢!”
苏姨娘得意洋洋道:“不过是谣传罢了。”
诸位夫人姐都想一睹叫天的真容,一时议论纷纷。
兰璇笑起来:“待会唱到中间,原是有出女旦戏,不如母亲招那叫天过来同各位夫人姐拜个年也是好的,就我们这里有赏赐便是。”她戏的时候,便是盘算好了的。先让众人见一见这叫天,顺势将云凤的东西塞给他,那边就支开云凤屋里的人,然后把云凤药翻,剥光衣服把她扔到为叫天准备好的住处里,到时候叫天一回去,她就命人前去捉奸,人证物证俱在,还有这么些宾客作证,她这次一定要让那个寡妇翻不了身,看到时候艾峙逸怎么救她。
峙逸本在同胡之康聊天,听到女眷席上有些喧闹,侧身问是怎么了,艾维答道:“原来这永熹班的台柱叫天是苏姨娘的干儿子,苏姨娘要让他出来给列位奶奶拜年,命人去请去了。”
峙逸皱了眉头,以他对兰璇的了解,素来矜贵要强的她最看不上她母亲捧戏子的行为,怎么今番却不见她阻止,还这般支持,她原不是个爱看戏的,若只是为了虚荣,却也不像她的作风啊!
这么想着,疑窦丛生,也就皱了眉头。
胡之康见他神色不好,问了句:“什么事?”
峙逸笑笑:“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就是女席那边要见那什么叫天。”
胡之康嗤一声笑了:“我当是什么呢,这些婆娘也太异想天开了,这叫天历来是不怎么见人的,不要叫天,就是永熹班这整个戏班子都古怪得很,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神秘的很,好在戏确实是好戏,神神秘秘的,反倒是越发招人待见了!”
峙逸笑得轻松:“胡兄可见过那叫天本尊?究竟是何模样?”
胡之康叹口气摇摇头:“我又无甚钱财,不过是个清水衙门的写字官,谁会把我放在眼里?但是曾听人过这叫天好像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有人又一般,还有人他长得像那……”胡之康道这里停了口。
峙逸催促:“像谁?”
“……阮家大郎,阮俊诚。”
“阮俊诚”三个字一出,峙逸心中一时电光火石。
胡之康又呵呵笑道:“其实我也没见过他本人,这些话不过是道听途罢了,待会见了本人,才知道哪句真哪句假。”
峙逸沉吟半响,看到兰璇目光扫过来,对着她一笑。
兰璇不出为什么,峙逸脸上明明是笑着,可是他的眼神却让她连骨头都发起冷来。虽也笑着,却也有几分慌张的别转了面孔。
峙逸见她这般反应,却发觉的其中古怪,侧身对艾维道:“找几个得力的人去东屋,给我把大奶奶看住了,任何人都不得让她见,听见了吗?”
艾维听峙逸口气森冷,头皮发麻,心想着这家里不会又要出什么事吧!忙转身去了。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擦黑了,叫天才过来了。
穿着一身水衣,脸上还有几分油彩,带着一个童跟在提灯笼的刘管家身后绕过水榭的廊桥而来。走到男宾席前先躬身一礼。
胡之康打量过去,笑起来:“暗地里看倒是确实有那么几分像,却也不过是几分像罢了,阮大公子比起他来,原是还要俊秀一些的,还有那一股子良善气息,是旁人模仿不来的。”他正得入神,忽而想起那阮俊诚同身侧峙逸的关系,到底有些尴尬,没再话。
那叫天又被请到了按捺不住的女眷席上同众人略略寒暄,了几句吉利话儿,众女眷就纷纷解囊,取了银钱钗环投到那童手中的银盘里,算是新年里的打赏。
艾寿家的顺势就将一个鹿手绢包着的几只簪子扔到了那盘里,同其他女眷的东西混在了一起。
兰璇又掏出帕子掩着嘴咳了几声,艾寿家的心领神会的下去了。
峙逸在一旁早已将兰璇的动作尽收眼底,看到枣花正捧着一碟糕走过来,知道她历来机灵,就对着她招招手。
枣花颇有些惊诧,却还是走了过来,峙逸贴着她的耳朵声道:“你悄悄跟着那个婆子,见到她做了什么,只管来报我便是!务必不要让旁人发现了。”
枣花头,峙逸两个指头夹了她托盘里一块糕放在嘴里,漫不经心的继续看戏。
枣花见峙逸这样,也有样学样,心里紧张极了,面上却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将糕布在了茶几上,慢慢的走了出去,跟在那艾寿家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