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终还是想不起自己的身份。
他在一点点失去感觉,心里没有欢喜,也没有悲伤,一切奔流的终点都是枯萎。
被询问时,他会默认鸣卓的身份,然而大部分时间,他只能从呼吸,感受自己仍然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
而那一晚后,先繁开始了连绵的阴雨。硕大的乌云盘旋在城市上空,盘踞的恶魔驱走了先繁四月初本应有的明媚春光。
鲛人们的药剂似乎有所缺乏,他们的变形术并不稳定,假如接触到水,就会从濡湿的地方开始,慢慢显现出原本的身形。
他们本不该在一间房子里久留,但是搜遍了整个屋子也没有发现雨具。
他想出门帮他们买雨衣,但是鲛人在对他的信任上并不慷慨。于是他们开始沉默。默契地等来最终会回来的主人,也等待着最终的结局。
这份等待似乎毫不关己,只是根据眼前现实,冷淡地看着一个并不遥远的未来。
自然,这种情绪并不是从他内心发出,而是从周围的鲛人身上感受到的。
就算是端若也时常眼神放空,在她深蓝的双眼中,映着如死亡般的宁静。
是的,他终于看清这是一支怎样的队伍。
在并不讶异的情绪里,他问王后,“我们会死吗?”
鲛人王后神情冷淡,“为什么这样说?”
“我感觉……”
“你害怕吗?”
少年点点头。
王后看向他的脸,“不用怕,我会和你一起死去。”
“为什么?”
“因为有人想杀死我们。”女人轻声叹息。
鲛人的声音总是可以轻易撩拨他的情绪,他感到一种缥缈的哀伤。而死亡的阴影从这一刻开始,伴随着天穹之上的阴云,一点点,一点点地压近……
*
停滞的第二晚,女巫开始重塑他的容貌。
他们的药剂十分匮乏,因此他不免要忍受一些痛苦。
女巫看起来已经衰老得没法站稳,但是他的手却稳得没有一丝颤抖,某种液体滴入他的眼睛,他觉得有些疼。
之后的过程越来越痛苦,一个下午结束,他疼得大汗淋漓。女巫给他喂了他仅剩的一点缓解疼痛的药剂。
晚上快要睡过去的时候,他感觉有人走到了自己床边。
女孩小声抽泣道,“对不起……牧衡,对不起。”
他听得不太清楚,那个名字更是轻轻地从他耳边绕过,飘入了深沉的夜梦之中。
早上醒来,他发现自已经是和以往不同的容貌。镜子里的少年有着蓝色的眼睛,五官和自己有几分相似,但轮廓稍微柔和。
就像同一株树的春容和冬貌。瞬间洗了他的萧索,换上了令人愉快的懵懂可爱。
是的,就算明知这是此刻的自己,他却依然透过镜子看见了另一个人,一个与他完全不同的少年。
他看向女巫,“怎么样?”
“很好,和他简直一模一样。”女巫抬手擦了一下眼泪,“王后会很安心的。”
虽然他们没有说,他却渐渐猜到,在这只赴死的队伍里,或许还有一个人的存在。只不过那个人离开了,而自己会代替他死去。
他冷静地想着这些,觉得自己竟然就要这样死去,实在是有些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第三天的时候,第一个结局出现了。
屋子的男主人终于出现,他打开家门看见坐在自己家沙发上的端若,还没来得及发声,就被女孩一跃而起,直接按住嘴巴打晕了。
他起来看到的,就是被绑在客厅的某中年男人。大叔的嘴巴被胶带缠住,只能用眼神表示自己的愤怒。
他有些茫然,这结局似乎太主动了些,与他现在逆来顺受的心境不太相符。
女巫放佛要断气般咳喘,王后盯着这个人类思索片刻,“杀掉。”
男人更加用力地想要挣脱,嘴里也努力嘶吼着什么。
他不太理解王后的话,过于陌生的行为就像不存在。他不知道如何杀一个人,自然也无法相信他们要如何杀死他。
王后决定把他溺死在浴缸,所有的人类都应当溺死,在海里或者浴缸里没有差别。
端若想要为他歌唱,女王制止了。准备刑场的时候,少年一个人留在看客厅看着不停挣扎的大叔,开口道,“别动了。”
大叔歇了一口气,呜呜地想要发声。
他犹豫一下,揭开了他嘴上的胶带。
大叔猛喘气,“你们来真的啊!”
少年看着他。
大叔发出痛苦的声音,吵得端若也走了过来。
大叔看了看徒手制服自己的小女孩,啧啧一声,“多好看的小姑娘,怎么力气这么大。”
端若道,“你就要死了。”
大叔的脑袋在地板上磕了几下,眼泪刷的掉下来,“求你们了,你们想要什么我给,别让我不明不白地栽在这啊。”
端若道,“对不起。”
“我死了怎么办,我死了下了地府和别人聊天,我说我连比我女儿还小的小姑娘都打不过,他们会笑话我的。”
端若贴心道,“普通人类死后没有灵魂的。”
“那我也不要死!求你们放过我。那两个大人是主使,你放了我你们就是污点证人了啊!”
“我可以让你死得开心一点,”端若小声道,“我给你唱歌吧。”
“我要听月亮代表我的心,”大叔眼泪汪汪,“跟我老婆说我爱她,叫我女儿以后听话,她想画画就画画吧。还有我爸,不能再买彩票了,浪费钱。其实我现在可能在做梦,你们能不能掐我一下?”
少年和端若都没动。
大叔突然翻滚着身体朝外,不过他的身体形状过于不规则,因此转了一个大圈,直接回旋砸到了沙发腿上。
大叔晕倒前喃喃道,“果然不应该买铁铸家具……”
少年看着晕过去的一团,走到卫生间去问王后,“那个人非死不可吗?”
“是。”
“我不想他死。”
王后微微皱眉,“那他就会霸占客厅的空间。”
“……”少年沉默片刻,“不会的,让他待在我的房间吧。”
再次醒来的时候,大叔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看来刚刚做梦了。”
少年推门而入,大叔神情一滞,瞬间跌回绝望状态。
“你不会死了。”少年宣布,“等雨停了我们就放了你。”
“为什么要等雨停?”大叔道,“看现在时机多好!”
“雨停我们才走。”
“今天就很适合雨中漫步!”
少年沉默。
大叔猛地发觉自己并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失落地准备套近乎,“你是谁啊?”
少年抬头看他一眼。
“啊,我没有套你身份的意思,我就问怎么称呼。”
“你很想活下去啊。”少年忽然打断。
“我特别想。”
“为什么?”少年不解,“为什么不能接受死亡?”
“谁能接受?!”大叔惊异道,“活着不好吗?”
“可是有些人是生命很无聊。”他努力描绘心中的感觉,“就像,活着和死了都一样。”
“我女儿中学也经常这样,年轻人太单纯了,遇见点不开心就觉得生无可恋了。”大叔摆出家长的模样,“你可不知道以后会遇到什么,活着不是为了开心,当然更不是为了不开心,而是为了可能性啊!”
“可能性?”
“字面意思,你这么大听不懂吗?哦不不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可能性就是可能性,一万种可能的那种可能。”
少年沉默。
“你看,我要是昨天回来的时候出车祸死了,现在怎么有机会被你们绑架呢?”大叔忽然声泪俱下,“我要是二三十岁死了,怎么有机会遇到我老婆呢?我要是在和我老婆离婚的时候也想不开,怎么能看着我女儿上大学呢?我要是现在死了,以后怎么看我外孙呢?”
“嗯……”
“我要是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我就只是一个名字,是某个人;我活着才有无数种可能啊!”大叔扭到他身边,“所以!放了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