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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明越站在教室门口,扶着门的手指微微发抖。

明明上一刻,他还抓着画板、坐在回国的飞机上。舷窗外夜色浓重,飞机在酷烈的暴风雨中倒转颠簸,机舱内乍然漆黑一片、乍然明亮到冰冷刺眼,身边乘客发出失控的尖叫,机组人员正用英语高声告诫他们不要惊慌走动。

纪明越在恐惧和茫然中闭了闭眼睛,再一睁眼,就发现自己站在了这间教室门口。

这显然是一间高中教室,窗明几净,写了课程表的黑板,配备没多久的多媒体设备,最后面的黑板报上用粉笔大字写着:少年正是读书时。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女们爱漂亮,几乎都只穿一半校服,正热火朝天地在教室里追逐打闹、奋笔疾书……互抄作业。

没人注意到他这个不速之客。

上课铃声在他头顶猝然响起,为了确保每个浪野了的学生都能听见,穿透力强得快要刺透耳膜。

学生们一哄而散,各自收拾作业本,一路小跑回座位上,正襟危坐,目视前方。

纪明越从背后让人撞了一下,那人气喘吁吁地说:“纪、纪明越,你堵着门干嘛?还不快进去,根号2在抓了!”

纪明越“哦”了一声,下意识侧开身,看了那人一眼,发现是个跟他现在差不多高的小胖子。大概是怕迟到被抓,他多余一句话也没跟自己说,匆匆忙忙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几个跨步就奔到了教室后排、一屁|股坐下,边抹汗边往外掏作业本。

纪明越略微茫然地扫视了一圈,发现一个扎着马尾的女生正抬起头看着他,他觉得她很眼熟,而且她身边还有一个空位。

他手心微微沁出薄汗,径直走到那女生身边,放下背上的书包坐下了。女生转过头来对他说:“纪明越,开学第一天,你差点又迟到了!”

纪明越笑了笑说:“是吗?”

他的声音有点儿哑,不过听起来仍然是很镇定的。

看来他找对了座位。

实验中学的早自习一般会打两遍铃,7点28打一遍,7点30再打一遍,以便给老师同学们缓冲的时间。纪明越刚在座位上坐定,一个穿着牛仔衣的矮个子男人就探头进来,冷冷地扫视一周,教室里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矮个子男人确认班里没有空缺的座位,这才略微满意地离开了。纪明越的同桌长出一口气,小声说:“一学期没见,感觉根号2秃得更厉害了。”

“根号2”是众学生给教导主任起的外号,因为主任个子很矮,根号2=1.414,受不了他严格管理的学生们、纷纷借这个外号嘲笑他的身高。

说话间,班主任也夹着备课资料匆匆走了进来,问:“各科课代表呢?收作业了没有!”

几个人应声站了起来,走进过道开始从前往后收作业。纪明越把书包里的厚厚一大摞册子一股脑拿出来,他和女生的座位靠窗,借着早晨炽热的阳光,他看清楚了名为“寒假作业”册子上的名字――高一六班,纪明越。

校服衣兜里一阵轻微的震动,纪明越掏出手机,有些生涩地把诺基亚的滑盖屏幕推上去,看到上面显示的时间。

2008年2月22日。

他这一睁眼,竟然回到了十年前的今天。

纪明越大学毕业后是做自由漫画家的,为了汲取灵感、跟上潮流,网上那些重生网文他也没少看,几乎在确认时间的一瞬间,“重生”这个概念就跳进了他的脑海。

但老天要他重活一遍做什么呢?

那些重生文里,主角要么有血海深仇要报复,要么有极品亲戚要打脸,可纪明越自己从小生活优渥,高中就出国,大学读艺术专业,毕业后当了个自由漫画家,父亲的生意规模虽然有所缩减,却也依然衣食无忧、养老不愁。

既然现在回到了十年前,那么他乘坐的那班飞机、多半是已经失事了……除了英年早逝这一条以外,纪明越还真没发现,自己的上辈子有什么了不得的遗憾――

老天怎么会选择让他重生呢?

“纪明越。”

是他的同桌女生在小声叫他。

一摞册子稳稳地落在他面前,上书“物理”两个大字,纪明越在看清它的瞬间,心脏狠狠一跳,不由自主猛地抬起头来。

林风眼睫半垂,视线落在他身上,漂亮修长的手指攥着一打物理练习册,问他:“你作业呢?”

难以形容的英俊冷淡。

纪明越手忙脚乱地从自己那一堆册子里翻出物理练习册,递了上去,林风伸手接过,放在那一摞作业上,随即毫不停顿地继续往下一桌走去。

纪明越在他走到后面几排之后,才攥着凳子角,轻轻吐出一口气。

要说遗憾……果然还是有的。

之所以一时没想到,是因为他的这点遗憾,相对于那个人本身来说,太过于微不足道,与其让他重生来了结这个遗憾,纪明越反倒恨不得让当事人自己重生一回,好让对方原本惊艳无比的人生路、能一路顺畅下去。

同桌女生扭过身子,故意往后看了看,对纪明越说:“林风好像又长高了,他太帅了,咱们学校的新校草肯定是他!”

纪明越没有回头,但也点了点头表示赞同:“那肯定的。”

林风在实验高中当了三年校草。

虽然刚进校时知名度还没打开,但明珠总是不怕蒙尘的,林风在高一下学期的开学仪式上、作为学生代表进行了一场演讲。白衬衫,黑色西裤,谈吐从容,仪态良好,再加上得天独厚的美貌,让他一举成名,从此奠定整个实验高中唯一校草的地位,直到毕业也无人撼动。

长得好,成绩好,据说还很擅长篮球和长跑,林风眨眼之间成了全校女生的男神,全校男生的公敌。当时学校贴吧刚刚兴盛,无人管理,十个帖子里面有七八个都是与林风有关的,女孩儿们匿名上传林风的各种背影照,红着脸悄悄舔屏。

林风也是纪明越青春期的性启蒙对象,没有之一。也就纪明越家里有钱,随时都能联网玩电脑,早早地查清楚了“同性恋”“lgbt”的存在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才让他不至于过分恐慌。

虽然不过分恐慌,但纪明越也知道自己是边缘群体,属于“少数人”,而且他爸一早就给他说清楚了,高二会送他出国,所以他也就始终把那份爱慕埋在心底。他默默看着林风的背影,和小女生一样在心底花痴“好帅好帅”,最多偶尔借着同班同学的优势、装作不经意地靠近一点点。

他要到多年以后才知道,其实这时,正是林风人生中的美好无忧悉数退场、生活的残酷向他露出獠牙的时刻。

林风的父亲在这一年的年前出了车祸,和司机一起当场死亡,林风的母亲同时在后座,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严重的伤势、再加上伤心过度却让她一病不起。

林风为了料理后事、给母亲做手术四处奔走,因为肇事司机是酒后驾驶,保险公司不承担赔偿责任,司机家里卖房卖地也只赔出了不到十万。林风原本还算幸福的小康家庭,转眼要负担起种种开支,花钱像流水一样出去,很快就变得捉襟见肘。

他高一下学期还撑着和往常一样,后来就经常在学校提不起精神,甚至上课打瞌睡,成绩下滑,从年级前十退步到在一两百名晃悠。老师找他谈了一次又一次,也不见什么效果,毕竟学费可以想办法,巨额的医药费却没人能替他承担。

到了学习最紧张的高三,林风干脆时不时地迟到、旷课,就算来听课,也往往坚持不了多久,没几节课就开始趴在桌子上睡觉。

有人看见他在市中心的一家西餐厅当服务生,也有人看见他在奶茶店给人打工,甚至还有人看见他晚上在酒吧做调酒师……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打了多少份工,学校体谅他的情况,勉强没有开除他,学生们则对他是唏嘘又景仰――既同情他的遭遇,又觉得他懒洋洋永远睡不醒的样子、有种流川枫一样的酷劲儿――倒是没人去想,这种“酷劲儿”是不是林风愿意有的。

林风这么一路撑到高三,大家都以为这已经是一个少年人能承担的极限,谁知道到了临近高考的时候,一个自称林风舅妈的女人,竟然吵嚷着找到了学校来,在班级教室门口撒泼打滚,声称林风是个白眼狼,不仅在他们家白吃白住,还偷抢他们家的钱,要老师领导给她“主持公道”。

林风也不跟她纠缠,没多说一句话,当场打了110报警。

校领导为了不打扰高三学生,带着警方去了比较远的办公楼,但这么多学生好奇着,警方的调查结果总还是能透漏出一些的:据说是林风为了筹给母亲的治病费用,将自家房子卖给了他的舅舅,结果他舅舅家却总拖着五万多余款不给。林风急着给母亲交住院费,直接砸开了柜子锁,把他们私藏的两万多现金一股脑儿拿了出来。

林风卖房子时是留了心眼的,跟他舅舅立了字据,奈何这一家子脸皮太厚,就是跟他哭穷说拿不出钱来。林风未成年,也耗不起上法院的时间和金钱,干脆走了最简单粗暴的路线。

现在有债务凭据在,两边又是亲戚,警方也更倾向于建议他们“私了”,也就是协商解决。

林风的舅妈知道林风拿了钱就全去交住院费了,他自己吃饭都成问题,钱是肯定讨不回来了,何况他们本身就有债务关系在,找派出所估计也闹不出个结果。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所以直接找到了林风的学校,想把他的名声搞坏,最好在学校里呆不下去。

没想到林风当机立断报了警,没让她有机会“尽情发挥”,但她的目的,多少还是达到了一些的――从那以后,不明真相的学生们对林风的指指点点越来越多,林风整个人也变得越来越沉默,出现在学校的时间越来越少。

到高考结束,原本成绩能稳上top2的林风,最后只上了一所省内的普通一本。

在那个对寻常高三生们来说无忧无虑、能尽情放松的暑假,林风却依然出现于各个西餐厅、饭店、酒吧,少数还关注他的人,都在争论他究竟打了多少份工,他到底有没有一丁点儿的休息时间……

而这些,都是纪明越身在国外之后,偶尔和原班级的好友联系时,陆陆续续听说的。

纪明越还没出国的那小半年时间,是林风家里刚刚发生变故、还在努力支撑的时候,他不说,大家都只知道他家里出了点问题,却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事,谁都有各自的生活和学业要烦恼,也就没有过分关心。

纪明越甚至都没和林风说过几句话,更不知道该怎么问了,只能买了校门口甜品店里精致的小蛋糕,趁着休息时悄悄塞到林风的书桌洞里。

可他从没见林风吃过这些蛋糕,甚至还见过它们被原封不动地丢在教室后边的垃圾桶里。也是,谁会吃来源不明的陌生食物呢?想明白了这点,他渐渐地也就不再送了。

如果,如果纪明越能知道之后的事,那他一定不会放弃,还会想更多的办法去帮助林风……但是当时的他,并不知道。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高中时期会是林风人生里最难熬的一段时期,等上了大学,林风成长了,更有能力了,一切总会慢慢变好……

但是林风的厄运并没有停止。

“开学第一天,222,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不然你们就都成222了……”

年轻的男班主任敲着课桌,调侃地说道。

纪明越闻言抬起头,也忽然间想起了自己今天、之所以会踏上回国飞机的理由――

2月22日,是他的生日,也是林风的忌日。

林风在大二时,和学校组织的考察队入山考察,因为学校条件普通,保护措施做得不到位,队伍在山里遭遇了泥石流。林风这一次没能回来。

也就是这一次,给纪明越留下了无比强烈、永生无法忘记的遗憾。

清晨的阳光灿烂地洒满了课桌,纪明越悄悄侧过脸,用余光瞟着斜后两排的座位。

林风挺拔平静地坐在那里。

他的人生,已经重新开始。活生生的林风,也再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一次……他想改写林风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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