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第 17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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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碎的雪花从天空飘下, 北地冬日的天气,比京城还要冷上几分。小冯氏坐在马车里头,饶是怀里抱着手炉, 整张脸还是被冻得青白。

她人生得风流娇弱,即使此时这般狼狈,看起来还是有几分美态。只是当嬷嬷从宋家灵堂出来之后, 犹豫着对她摇了摇头,她脸上的五官立刻有些微的扭曲。

半响, 她才涩声问道:“你有没有告诉她, 我是她娘。”

嬷嬷摇头道:“怎么没说。”可宋祯祯就是不愿意出来。

小冯氏深深呼出一口气:“这孩子就是念旧情。”

嬷嬷掂量着她的脸色,继续道:“姑娘哭得泣不成声, 我还是借着给她送茶水的机会, 才混到姑娘跟前。”

想到宋家灵堂前的冷清,嬷嬷就忍不住摇头, 这家人不知道真是犯了哪家太岁。先是家中老太太心梗去世,丧事还没办完,宋家二房居然在回县途中一行人掉落冰河惨死,就连在县里有些势力的宋家大房,一家三口都在前日进了大牢。

若不是宋家下人一个个都是失魂落魄的, 她也不能混水摸鱼混进去了。

她劝道:“姑太太,姑娘现在正伤心着呢, 咱们现在就跟她说这些事,太早了,她也没心情听。”

小冯氏斟酌了半响, 到底还是不愿意此时就让闺女对她起了恶感,只得先回落脚的宅子。

可这一夜她想了一宿,还是觉着不妥。她总不能就这么看着亲闺女为宋家人披麻戴孝,更何况这会儿忙完了宋老太太的白事,接下来还有宋家二房五口的,后头指不定还要加上大房三口人——

丰华县那知县看着是要把宋家大房踩入泥里的,她不能让闺女跟着他们沉沦。

一早上,她就对随行的嬷嬷道:“你把我放在案上的信,让梧桐那个丫鬟递给桢姐儿。”

宋祯祯是要参加选秀的人。

要是宋家二房还在,她也不用这么着急,但这家人也死得太不是时候了!

到现在为止,她仍能记得当初宋文朔醒过来时,脸色一片冰冷,那副脸色一片冰冷、咬牙切齿想要杀了她的模样。

就算嫡姐和宋文朔已经不在了,这件事仍是小冯氏深以为得意之事。想到宋文朔在阎王殿里许是还误会两人间发生了什么,小冯氏就觉得快意。

大驸马人才伟岸,俊美过人,有了那样的男人,她怎么还会看得上宋文朔。可当初为了取信宋文朔,她确实做了些事情,那个帮忙催/精的下人,事后还跟她多要了她二十两银子。

小冯氏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么多年以来,她把嫡姐的喜怒哀乐玩弄在股掌之间,要是真让桢姐儿服了三年的孝期,不仅驸马爷和她会成为笑话,就连她的前程都要被耽搁了。

这件事还要再好好谋划才行。

宋祯祯披着孝服跪在灵堂中,一整日都是滴水未进,脑子里浑浑噩噩的。

她不敢相信老太太就这么没了,她还没鼓起勇气去问老太太,她为什么突然就不喜欢她了。明明好多年前,她还会把她搂在怀里,满脸心疼地跟她说,她娘不喜欢她不是她的错。

不知为何,想到老太太以后再也不会醒过来了,宋祯祯的心突然陷入冰凉的冷水中,整个人都开始哆嗦起来。

然后灵堂上,又来了一个小姨妈的心腹嬷嬷,那人声声句句告诉她,她不是宋家姑娘,而是小姨妈的孩子。

宋祯祯突然间又是迷茫又是懵然。

她怎么会是小姨妈的孩子。

家里下人都跟她说,她娘因为生她的时候,太艰难了,才把她给恨上了。

宋祯祯的思绪满是漫无边际的黑暗,此时旁边突然神来一双温暖的大手,那双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掌背,宋祯祯抬头一看,便看见一张严肃的老脸,那张脸努力扯出一抹笑容,安慰她道:“大姑娘别怕,咱们宋氏人多,一定能把这些事都操持好的。你别一直不吃饭,老太太和二太太他们要是九泉之下知道你这么糟蹋自己,也会不安心的。”

宋祯祯想说,老太太和冯氏根本不会在乎她有没有吃饭,可她一句话都说出来,整个人看着呆呆傻傻的。

那人叹了口气:“大姑娘不经常回县里,应该不认识我。我是族里三房的,按辈分你应该叫我一声三族婶。现在族长出事了,这家里就只有你一个人能担起来,你要好好的才行。”

宋祯祯突然眼眶一热,忍不住流出眼泪,她看着旁边几个欲言欲止的族伯族娘,这些人看过来的眼神都是担忧中含着关心,她咬着唇,道:“我没事,叔叔婶婶不用担心我。”

可族里担心她,还是留了人下来。三族婶一看到丫鬟梧桐递上来的白粥,便皱了皱眉头:“你这丫鬟真不懂事,现在天气冷,你怎么能那这种冷粥冷水来打发主子。”

梧桐咬着唇,有些不服气,宋祯祯却知道她今日能记得从厨下拿吃食过来,已经很好了。

因着外头还置着灵堂,宋祯祯就想要打个圆场,三族婶听是听了,却用屋里的小炭炉帮她加热了一下,宋祯祯吃着热腾腾的白粥,配着三族婶特意拿来的小菜,吃着吃着,眼泪突然一滴滴地掉进碗里。

她用完白粥后。梧桐凑近她拿出一封信,小声道:“姑娘,这是姨太太让我递給你的。”

宋祯祯犹豫了一下,才把信拆开。旁边的梧桐立刻松了一口气,之后便一直在她耳边絮叨着小冯氏的好处,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直到宋祯祯合上信纸她才停下。

过了片刻,梧桐试探道:“姑娘,你会见姨太太吗?”

见到宋祯祯毫无动静,她便自做主意地拍板道:“姑娘还是去吧,我去把明日出来要用的斗篷和雪帽找出来,姨太太那边会有马车来接,到时候要是有人来找,我就跟别人说,姑娘发烧了在屋里起不来,不能去灵堂。”

宋祯祯已经看完了信的内容,里头写了许多让人不敢置信的前程往事。若不是发生在自家身上,宋祯祯只觉得无比荒谬。

她见梧桐絮絮叨叨的极惹人心烦,吸了吸鼻子,突然道:“你不是郝嬷嬷的人吗?”

梧桐一时愣住,没想到宋祯祯会问出这句话。

宋祯祯却不想再忍了,这些年,梧桐克扣她的份例,取笑她,辱骂她,她都忍下来了,除了没人会帮她做主,也是因为害怕冯氏会生气。

郝嬷嬷是冯氏的心腹下人,按道理梧桐也应该是冯氏放在她身边的。可现在梧桐的所作所为,却又让她看不懂了。

如果梧桐是冯氏的人,又怎么会为小冯氏说话。

而若这个丫鬟不是冯氏派来的——那就说明冯氏不是故意要苛待她的。

不知为何,只要一想到冯氏根本不知道梧桐会这么对她,宋祯祯的心里突然升起一点小小的希冀。但思及信里说的事情,那一点带着火苗的希望便渐渐消失了。

梧桐确实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当然是郝嬷嬷的人,但郝嬷嬷却不是冯氏的人。这些年她虽然拿人钱财□□,也隐隐约约觉察到郝嬷嬷身上的不妥。

梧桐回过神,便骂道:“姑娘这句话说的,什么郝嬷嬷的人,我是宋家的丫鬟,当然是宋家人。”

而梧桐却不知道,她方才那一卡壳,已经让宋祯祯觉得不对劲了。此时她死死咬着唇,心里已然猜到了某些真相。

小冯氏看到宋祯祯时,真是松了一口气。

只要宋祯祯愿意见她,给她说话的机会,小冯氏便有自信,能够让闺女回心转意。毕竟这些年,她在宋家过得并不好。

这些年她不是没有偷偷见过宋祯祯,宋家里无人把她当一回事,她只须说自己是冯氏的妹妹,宋祯祯便忍不住出来见她。当年孩子还小,小冯氏怕自己心软,也不敢经常过来;这一回还是想着闺女要参选进宫了,以后要见面怕是不易,才求了大哥和驸马爷让她过来丰华县。

没曾想,就碰见宋家出大事了。想到这一个日夜的艰难抉择,小冯氏真是十分庆幸当年当机立断,让人偷摸着送了那封信进宋家。否则让宋家那个老婆子一直这么不知内情把她当亲孙女养着,她这会儿想把她带走怕是更难。

毕竟是自己的孩子,若是可以的话,小冯氏当然不愿意做恶人。

小冯氏看着宋祯祯,距离上回见面也有三年了,随着宋祯祯越来越大,两人的外貌越趋相似,只看外表便能知道两人才是亲母女。

宋祯祯沐浴在小冯氏满是慈爱的目光下,却觉得浑身上下犹如针扎。

这些年来受的种种委屈突然涌上心头,宋祯祯满怀凄凉地想,也许她这一辈子就是没什么父母缘分。冯氏漠视她;而她亲生母亲又默许下人虐待她。

宋祯祯忍住了即将而出的眼泪,只向小冯氏提了一个要求。

小冯氏皱着眉头,叹气道:“你这孩子,尽给娘找事。那张知县老早就和宋文胜不对付,你现在能住在宋家大宅里,还是娘使了钱稳住了她。可宋家是大家族,宋文胜家里头多少好东西,张知县都一直使人盯着呢。你还想让娘帮他们出来,娘身后的关系离京千里,张知县不会给这个面子的。”

“你肯定有办法。”宋祯祯死死瞪着她,凶恶的表情却因着娇弱的外表,显出了几分色厉内荏。

小冯氏看在眼里,又是心疼又是怜惜。自驸马爷告诉她,太子最喜欢模样楚楚可怜的姬妾后,她就觉得她闺女在这上头肯定无出其右。

宋桢桢容貌像她,风姿若轻柳,眉间一抹娇弱之色格外惹人怜惜,因着从小的经历,看着更像是一只善良无害的小猫,就算有爪子也显得格外无力。

小冯氏当然可以就这么把宋祯祯绑到京城,但她却不想因此和闺女生了仇怨。想到宋家,小冯氏便直咬牙,虽然宋家帮她养大了闺女,但她还是厌恶宋家,这家人在宋祯祯心中占了太多的份量,一想到她在闺女心里的位置还要往后排,嫉妒就一直在啃噬她的心。

宋祯祯从牢里接出宋文胜时,看着才两个多月,就瘦得不见人形的大伯父大伯母和小堂弟,眼泪立刻就忍不住出来了。

宋文胜自知道宋祯祯为了他们,愿意跟着小冯氏进京之后,看着她的目光便十分复杂。弟弟一家子的仇人是宋祯祯的父母,他先前虽然没把这些仇怨算在宋祯祯身上,但也没怎么看重过这个侄女。

但宋祯祯却愿意为了他们和生母妥协到这个地步。

知道宋祯祯答应小冯氏以后会好好听她的话后,李氏伸出手把她抱在怀里,叹气道:“桢姐儿啊……”

宋师柏只是抿着唇道:“祯堂姐,你以后要多个心眼,她这么多弯弯曲曲的算计,不一定会真心为你考虑。”

经了这一回牢狱之灾,宋师柏整个人都成熟了不少。那个女人先前能把祯堂姐养在二叔家里,就是想让堂姐能有个官家女的身份,现在他们一房获难,堂姐想要正常选秀肯定有些麻烦,指不定她就会让堂姐去走自己的老路。

外室这种身份,就算顶天了能成为天家的外室,也是惹世人诟病的。

宋文胜也叹了口气。京城那地界,他当年会试时也是去过几回的,一块牌坊下来能砸死好几个小官,他虽然不知道小冯氏的姘头是谁,却也猜测过肯定能量不低。

否则弟弟就不会被按在衡州府那么多年。

而且这一回,他也不觉得自己能够全身而退。

小冯氏不知道跟张知县达成了什么协议,张知县才会妥协把他们一家子放出来。可官场上的事情便是如此,既然已经得罪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怕是宋祯祯走了之后,张知县就会立刻把他们又关进牢里。

族里耆老已经写信把这场危机告诉宋氏在外头的出息子弟,可天高皇帝远,这些人品级也不高,人脉极少有在省内的。又加上有个族叔回信道,族里有好几个人联名写了折子呈上内阁,但一点反响都没有后,宋文胜就猜到了一些事——

小冯氏虽然明面上串通张知县把他们放出来,可暗地里却把这些年施展在弟弟身上的手段,又用上了。

私底下,他把他猜测到的全都告诉宋祯祯。他不管弟弟两口子心里是怎么想的,反正他打心里不愿意让小冯氏达成所愿。

宋文胜道:“咱们宋家已经分家了,你是二房的闺女,身上又还带着孝,要是不愿意上京,可以留在县里。烂船还有三寸钉,宋氏在丰华县百多年了,张知县只是个过客,只要他任期一到,宋氏就无虞了。咱们宋氏自来团结,我会托女眷给你寻一桩亲事,大家都会看顾你的。”

宋祯祯咬着唇。她知道大伯是好意,可这辈子活到现在,头一回决心这般坚定。

她不知道小冯氏给她安排了什么好前程,但只要她能抓住,她一定会为大伯子一家平反的。宋家好歹养了她这么多年,而往日那些事情都是小冯氏让人做的,宋祯祯虽然年纪小,也知道什么叫知恩图报。

宋文胜见说她不听,只能叹了一口气,告诫她道:“要是以后你真有能耐,伯父当然高兴。但你不是宋家人,家里这些年待你也不好,你也别想着为家里太过牺牲自己。”

这些话真的是宋文胜的肺腑之言。人一死就什么都没有了,张知县能把亏空城门工程款的事栽赃到他身上,决不会有让他到京城受审的机会,半路上许是就会把他们一家解决了。

可宋文胜却不想宋祯祯为他们过于牺牲,他觉得就是他娘、他弟弟、弟媳妇在九泉之下,也不会愿意看到一个仇人之女为他们家做到这种地步。

宋祯祯听着这些为她着想的话语,鼻头一酸,突然掉下眼泪。

哭完一场之后,李氏用帕子帮她擦泪,又亲自为宋祯祯收拾了出行的行李。里头有好些东西都是宋家历代积攒的好物。小冯氏看在这是给宋祯祯的份上,也帮着抗住了张知县那边的压力。

出行的那一日,宋氏有不少人过来相送。

寻常族人只知道张知县前头错判了案子,现在正在纠乱反正中,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自家族长还没有官复原职,但也少有人细心去想这件事。

在宋祯祯的见证下,宋文胜和小冯氏做了一笔心照不宣的交易,小冯氏帮他保住宋家多年的积攒,而他答应在人前为宋祯祯遮掩,让她有机会上京。

车厢里头,小冯氏一脸高兴,宋祯祯一直提不起精神。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哀乐,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小冯氏让人下去打听,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说是县里一位封家少爷被火烧死了。”上来汇报的嬷嬷道了一句。

宋祯祯觉得这个姓氏有些耳熟,想了想才记起来,小堂弟有一个从小玩到大的竹马就是封姓人。

小冯氏见宋祯祯感兴趣,便让人过去仔细打听。

打听完事情,回来的嬷嬷也不胜唏嘘:“县里有学政过来巡查书院,不知怎么的,书院祭礼上,祭鼎突然炸开了,把学政大人和站在前头的好几个书生都炸死了。”

而这家子更是倒霉。寡母拉拔着带着三个孩子长大,一下子就没了最出息的一个,家里剩下的不是瘸,就是小。

嬷嬷说完之后,宋祯祯就不说话了。见她面色不好,小冯氏便摇头:“这些死不死的,听起来实在晦气,有没有别的能解闷的消息。”

嬷嬷笑:“还真有一件。”就算在京城,她也没听过这种稀奇事。“县里有一户商家女,爹死之后,为了留住家产,居然胆大包天把妹妹当成弟弟养……被她舅家和族里发现之后,一家三口都被人指着鼻子骂。这家子以后要倒霉了。”

小冯氏摇头笑:“ 胆子还真大。”张知县为什么等到了城门工程款这个机会才敢对宋文胜下手,宋氏在县里根深叶茂,没个好借口敢随便动手,宋氏族里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他淹死,

现在这一家子不仅得罪娘家,还得罪夫族,以后肯定处处艰难。

嬷嬷见她喜欢听,也奉承了几句。

宋祯祯却听得有些心烦意乱。拿别人的惨事当笑柄,要是路过的人听到,肯定会觉得马车里都不是正派人。

可她却无力阻止,更无力阻止的还有别的事情。

经过琼州府时,小冯氏在府城停了一下,略作休整。

午后冯氏族长特来拜见,小冯氏还让她出来和人见了一回。宋祯祯已经从大伯父嘴里知道了好些事情,当年要不是冯族长为虎作伥,也没有那么容易酿成悲剧。

冯族长人老成精,当然看出来宋祯祯举止间的不情不愿。可小冯氏亲自到丰华县把宋桢桢带上京,这位姑娘以后许是要有大造化的人,虽被一时冷待,他脸上的皱纹也都是笑眯眯的。

小冯氏当然也看出来宋祯祯的不配合,收下礼物之后,她便把人打发走了。

路上这些日子,她也算见识到了宋祯祯一身柔软皮子下的硬骨头,忍不住气道:“我知道你想见谁,你是不是想见李家人?李家是宋家大房太太的娘家人,和你八竿子打不着,你别以为他们会把你当晚辈看!”

宋祯祯抿唇道:“我哪有脸面跟宋家的亲戚来往。”

小冯氏听到这句话,愈发生气。眼不见心不烦,在府城待了一日后,一行人便出发了。

过后,听到琼州河堤坝崩塌的消息,小冯氏真是万分庆幸他们走得早了。

离得近的都成了淹死鬼。路上遇见一间观音寺,她忍不住进去焚香拜谢了一番菩萨。冯氏一整个家族,剩下的人寥寥无几,就连她先前放在心上的李家,也全都死光光了。

死里逃生之后,小冯氏就越发地不愿在路上耽搁了。

宋祯祯一进京,就见到了自己学院上的舅舅舅母和堂兄堂弟。

冯远道为她摆了一桌接风宴,舅母许氏表情有些许的僵硬,但在舅舅的目光压迫下,还是把这一顿饭用完了。

几日之后,宋祯祯又见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那人约四十上下,斯文俊美,看着她的目光慈爱而复杂。宋祯祯早就从小冯氏嘴里知道他的身份,也知道他这些年一个亲生子女都没有。

报应!

宋祯祯心里恶狠狠地想。老天爷都在上头看着呢,把自己的孩子丢给别人养,就活该他生不出孩子来。

小冯氏见着她跪拜大驸马,只是在一旁哽咽道:“……咱们一家子终于齐全了。”她的声音凄然,宋祯祯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宁标阳叹气道:“既然已经回京了,就好好在家里呆着。你要体谅爹的苦衷,爹暂时还不能把你带回宁家。”

宋祯祯懂事地点点头,她还指望着小冯氏和宁标阳为她搭建的那一座登天梯。这些日子,她也打听过大伯父一家的事,可小冯氏要么语焉不详,要么就让她别再问了,宋祯祯便知道,大伯父一定出事了。

她以为自己应该差不多时间就要进宫选秀了,但老皇帝突然驾崩,国丧三月之后,宋祯祯就这么进宫了。

让她进宫这件事,说起来就是一堆人在一场宴席中算计皇帝,但没被人看在眼里的宋祯祯却捡漏了。

“那日吓着你了。”内殿里,高玉珩递了一朵花给她,笑嘻嘻道。

宋祯祯看着他的模样,忍不住便红了脸。高玉珩摸摸下巴,道:“朕知道朕长得不错,不过你千万不要太容易对朕倾心。朕不久之后就要大婚了。到时候皇后进宫,你在她面前露出这一幅模样,朕也不能为你做主。”

宋祯祯不免有些失落。高玉珩突然道:“我是骗你的,只要你老老实实的不耍心机,朕会好好护着你的。毕竟你也算是无冤受灾了。”

他说着,又长长地叹了一声:“你这样软弱的性子,原本就不该进宫。”

宋祯祯忍不住道:“我当时赴宴时,不小心听到些事情,好些姑娘说您就喜欢人性子软弱一些……”

高玉珩不免道:“这些人胆子真大,居然明目张胆的议论朕的喜好。”

宋祯祯有些心虚,但还是一副好奇心满满的模样看向高玉珩。

高玉珩摊手道:“宫妃性子软些,总比性子强硬的好。朕前朝一堆事情都没理明白,要是回到后宫还要面对许多强势的女人,就太难熬了。”

宋祯祯这才知道这是高玉珩自个放出的风声。

她笑了笑,高玉珩突然道:“你以后就这么笑,朕喜欢看你这样。”

宋祯祯一抬头,就看到高玉珩带着笑意的目光,她心中渗入一些甜蜜,有那么一刻,她想把大伯父的冤情告诉高玉珩,但理智却告诉她,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起码得等有了皇子才行。

可高玉珩虽然喜欢到她这里来,两人之间的□□却极少,仅有过的几回,事后也喝了避子汤。他似乎只喜欢跟她说说话。

宋祯祯性子腼腆,高玉珩却自有洒脱之处,每一回她被他逗得脸上羞红,极度羞恼时,他都会带着一脸戏谑,反过来安慰她。

好多年之后,宋振振回想起这一个多月,还是觉得这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

高玉珩在后宫吃得开,可在前朝,却一直被文臣武将压迫得郁郁不得志。

尤其是吴王造反那一阵,宫里头风声鹤唳。过后宋祯祯才从高玉珩嘴里知道,吴王是借着李家姑娘进京的东风,把兵器都运进京城。

朝廷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章太后不得不和内阁达成妥协,这件事里皇家割肉喂鹰,只能算是惨胜。

宋祯祯完全不明白高玉珩说的各种权力得失,但高玉珩也没有解释。

又过得几日,宫里来了个李姑娘。

高玉珩提起李姑娘,便叹气道:“李姑娘也是个可怜人。”宋祯祯这才知道,当时琼州府那一场水难,不仅把大伯娘的娘家和冯氏一族都送进了阎王殿,就连病休在家的李先生也没逃过这一场祸事。

李姑娘家里祖父、曾祖母、堂伯、两位嫂子和小侄子都死了。

而李姑娘最惨的还不是如此,她被下人保护着躲过一劫后,进京坐的船却被叛王利用。若不是章太后和先去的李老太太有交情,这一回李姑娘就会跟着遭殃了。

思及李姑娘的遭遇,宋祯祯一时间也有些感同身受。她也是半月之间,所有家人都没有了。

可后来,这一点同病相怜便慢慢消失了。

高玉珩喜欢上了李姑娘。他说起心上人时,神色含情,幸福地就想要起飞一般,那种兴致勃勃的劲头,是宋祯祯从没有在他脸上见到过的激动和兴奋。

因着好奇,宋祯祯也远远地见过一回李姑娘。李姑娘长相极美,即使满脸忧思,也夺不了满身的风采。

只见了那一回,宋祯祯便知道,高玉珩为什么会喜欢她。

有一种人,只要一站在哪里,就像是一道完美的风景。

当时亭子里的章太后满脸笑容,似乎也十分乐见这一对小儿女互许情思。

宋祯祯远远地看过这一回之后,便不经常出门了。一年之后,又有选秀,当时所有人都明白章太后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场选秀就是想为皇帝聘李姑娘为后。

宁标阳和小冯氏特地找人带话給她,让她不要针对李姑娘,他们自有打算。

宋祯祯不知道他们在计划些什么,自从皇上不来她这里之后,她的锦福阁便是一片死寂,宋祯祯每日都有些提不起精神,也没有兴趣知道别的事情。

她只是觉得难过,她进宫一年,却连大伯父的冤情都没有告诉过皇上,她回想起来,这一年她的注意力全都在李姑娘和皇上身上,她觉得她太辜负宋家对她的养育之恩。

但这一回选秀,宫里却进了一个与李姑娘有些相似的林美人。

林美人的出现虽然在宫里泛起一些波澜,但自从李姑娘成为皇后之后,高玉珩便一直宿在皇后的昭阳宫中,林美人丝毫不能影响皇后的地位。

一月之后,李皇后有孕。

当时京中大旱,太医说出诊断时,外头突然下了一阵淅淅沥沥的小雨,太后一时高兴,给宫中众人下了一条禁令,让人少拿些烦心事来招惹皇后。

一时间李皇后的威名响彻宫内外,所有人都知道太后对她这一胎有多看中。

宋祯祯心里有些羡慕李皇后,要是她怀了皇子,她就能把大伯父的事情说出来了。

而这场雨之后直到八月,旱情还一直继续。

宫中众人都知道高玉珩一片焦头烂额,宋祯祯经常能在宫女太监的嘴里听说皇上下朝后脸色极差,她心里担心高玉珩,却知道高玉珩最想看到的人不是她。

可宋祯祯还是一个劲儿关注起了前朝的消息。她从来没有这般勤奋过,锦福阁的宫女们以为她终于想起要争宠,便费了老鼻子力气替她打听。

前朝此时形势风云莫测,内阁几位阁老突然在朝上提出,先帝一朝年年都是风调雨顺,而皇上登基不过三年便有此大旱,天时如此诡异,许是皇上被上天所恶,想让皇上下罪己诏检讨过失。

高玉珩当时一气之下,便当朝吐出一口血。内阁紧追不舍,就连太医为皇上诊断时都在外头跪下相求,屋里不知道那个太监突然高喊了一声“圣上吐血了!”场面更是混乱。章太后一时激愤,便想把让兵士把这些人都绑起来。

宋祯祯一直关注皇上的消息,但她从小就没学过这些心眼权术,除了一腔关心却不知道如何才能帮上忙。

而林美人知道这件事后,过来求她一块到昭阳宫中请正在养胎的李皇后出面干预,宋祯祯立刻就应下了。也幸好李皇后去得及时,这才免了皇家和朝臣间的这场矛盾。

宋祯祯对什么内阁旱灾的都不关注,她已经好久没看到高玉珩了。此时她一双眼睛都落在高玉珩病容憔悴的脸上,许是如此,高玉珩一睁开眼睛,两人的视线便对上了。

高玉珩对着她安抚一笑,宋祯祯还没来得及开心,他就把目光转移到李皇后身上。

太后、皇后和皇帝之间一片脉脉温情,没有任何人能插入的空间。宋祯祯只得跟着林美人一块退下。

她神色愣愣的,踏出门槛时差点摔倒,还是林美人扶了她一把,她才站住了。

宋祯祯觉得林美人看着她的目光似有同情,她摸了摸脸,不知不觉间,她居然满脸都是泪水。

回到锦福阁之后,宋祯祯大哭了一场。之后更是不愿意出门了。她再一回见到高玉珩时,是在李皇后的丧礼上。

看着皇上那般悲痛,她真是心疼到极点。若是可以,宋祯祯真想把那些诬陷李皇后在琼州府时和外男有私情的人抓起来。李皇后就是在临产前,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这些话,才会生得这般艰难,以至于一尸三命,都去了。

李皇后没了之后,高玉珩整个人和以前完全不一样。每个月他总有几回要到锦福阁来,更多的是林美人的和仪宫侧殿。

林美人眉眼间的神韵越来越像李皇后,宋祯祯经常能捕捉到高玉珩看着她失神的眼神。

要是林美人能让皇上高兴起来,宋祯祯也不嫉妒她能得到谎是的目光。可旱灾过去后移,朝事更加不顺,高玉珩越发消瘦,每两三个月就要病一场。

宋祯祯心急,却没料到自己和林美人会同时怀上龙子。当时看着她一脸的诧异,高玉珩突然笑出声来。

宋祯祯从他脸上似乎看到了从前那个笑闹随心的皇帝,便愣愣得看着他,高玉珩又不出声了。

在她和林美人生产之际,高玉珩正在清河围猎。

吴王余孽东山再起,皇上出事时,她正抱着刚刚出生的小皇子一阵心惊肉跳。永昌侯府叶家居然勾结了叛王,意图攻进宫门。宋祯祯是生完孩子之后才知道这件事,这才知道产室的那一扇门外,章太后为他们挡住了多少惊心动魄。

好在她和林美人都生出了皇子。

叛贼也被内阁和威远伯府等一干武勋带领之下都被剿灭。

可皇上却死于回京的路上。宋祯祯当时一听到这件事,就晕过去了。还没出月子,就大病了一场。她生病的时候,迷迷糊糊间觉得见到了好些人,有已经过去的宋老太太,还有一脸复杂的宋文朔和冯氏,还有眼带心疼的大伯父大伯娘,隐约间她还能听到小堂弟骂她是个蠢货,除了病就只会哭,叫她坚强起来好好为宋家报仇。

宋祯祯才睁开眼睛,章太后便过来了。

她的表情很复杂,目光在她脸上看了两遍,才问道:“宋嫔,你是威远伯府宁家的人吧。”

这是宋祯祯最想隐瞒的事情,但她此时在太后面前,却缓缓地点了点头,她看向章太后。她爹是长公主的驸马,而她是她爹的私生女,章太后要是想杀她,她也能理解。

反正她也不想活了。她想要坐起身来,大病一场之后浑身上下去却没有任何力气,只得躺在床上求太后,看在她为皇家诞下皇子的份上,帮宋家平反。

章太后沉吟了一下,却没有答应她,而是为她缓缓讲述如今宫里的形势。

皇上去了,她和林妃都各有皇子。现在朝上正在争议该立为皇帝。内阁支持的是林妃,而以威远伯府为主的武勋却全都站在她身上。

此时章太后的立场便很关键,她支持哪一个孙子,谁就能登基为皇。

章太后看着她道:“你不知道哀家有多恨宁标阳。长公主是哀家唯一的闺女,她生前为了大驸马做了多少事情,除了不能生养外,她几乎把心都掏出来了。”

宋祯祯从来没见过昭康长公主,但她也知道自己的身世,是长公主身上永远抹不去的屈辱。

她咬着唇刚想道歉,章太后便转而道:“……若不是你这一场大病,这件事哀家一定忍不了。”

见宋祯祯疑惑地看着她,章太后道:“这几年哀家在旁边看着,你是个老实的,不像林妃有心眼太多。只要你答应哀家,二皇子羽翼丰盛时要取宁标阳的项上人头,你不得阻止,哀家就答应支持二皇子为帝。”

宋祯祯不知道章太后为什么会开出这个条件。说到底,她从头到尾就都没有能力阻止一切。

不过章太后似乎很满意她这种懵懵懂懂的模样,等到她点了头,章太后就操持起来了。

在宋祯祯出身的前十几年,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能成为当朝太后。

宁标阳知道章太后已经清楚那些往事时,也没有任何表示。他的外孙成了皇帝。现在外头人都知道这是他宁家的血脉。章太后既已做决定,就不能奈他何。

他抱着小小的婴儿,笑着对宋祯祯道:“桢姐儿,你已经是太后了,不要一直想着那些小事。”可宋祯祯却� ��分在意,张知县当年那么对待宋家,她永远不会忘记。

宁标阳无可奈何,不过这件事章太皇太后已经发难,他便也没有再出手。

十来年之后,她儿子长成,隐忍几年除掉了朝中权臣,宋祯祯才知道章太皇太后当年为什么会选择她的儿子成为皇帝。

林美人,现在的林太妃,当年是受她父亲的指使,才会和李皇后有这么多相似之处。威远伯府老早就已经安排好了,要是她这里不成,还有林樱这边作为预备。

可林樱当时一进宫便把威远伯府甩掉了,和内阁搭上线,当时她往宫外传了不少消息出去,就连皇帝清河围猎出事的这件事里,也隐隐有她的影子在。

一个外室女太后,对比一个她儿子杀身仇人的太后,章太皇太后也是忍了许久,才做出了这个无可奈何的决定。

她不能对宋祯祯动手,只要这件事以后让小皇帝知道,这就是他们祖孙间永远过不起的心结。可她也真是忍了又忍,才能忍宋祯祯在眼前这么多年。

不过宋祯祯也是大庆朝历史上唯一一位,儿子掌权之后就自己把娘家都收拾掉的太后。

威远伯府宁家、冯远道兄妹,这些年狐假虎威犯了不少事情,小皇帝请示她时,她半点为难都没有,立刻就做出了决定。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抽红包哈,上章的待会发。

大家评论里提及的番外,我都找酌情参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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