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城,蜀州师范大学。
一身得体的西裤衬衫,人模人样的唐玉轩从就业指导中心的办公室走出来,在路边的报刊亭买了一本杂志两瓶运动饮料,缓缓走到篮球场边的铁架子看台上坐下,将饮料放在手边,默默看起了杂志。
不多时,两个年轻人大汗淋漓地下场走来,径直拿起了饮料,吨吨吨地干了下去,然后无力地瘫坐在他身边,喘着粗气。
圆脸年轻人撩起球衣抹了一把汗,“轩哥,明天又是周末了,怎么玩啊?”
唐玉轩依旧一身得体的西装衬衫,闻言放下手中的杂志,笑着道:“火候差不多了,老马,我们去一趟东江吧?”
一旁那个脸长如其姓的年轻人闻言呸了一口,“你特么去睡女人还要我们陪?”
唐玉轩笑着道:“没有你老马,我睡什么啊!先安排一下,然后让刘洋去把沈知墨约出来,晚上我们一起喝酒,有你叔叔的名头,跟她那个倒霉男朋友一对比,再灌她点酒,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人至贱则无敌啊你是!”马脸年轻人嘴上骂骂咧咧,却从运动背包里拿出了手机,“我跟我叔叔说一声。他马上升县长了,也不知道空不空。”
唐玉轩哈哈笑着,“那我们就更该去当面祝贺一下了。”
电话很快接通,但马脸年轻人的脸色却很快一变,没说几句便挂了电话,然后扭头看着唐玉轩和另外那位,“刚东江召开了干部大会,X县长是外地空降的,我叔叔没上,马上要调去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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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老周!”
东江县教育局,一个老同事推开了周德贵的办公室大门,一脸兴奋地冲进来,“大新闻啊!”
周德贵立刻站起,“干部大会那边有消息了?”
自打姜至撂下那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周德贵就一直对X县长的人选特别上心。
甚至在所有人都认为马副县长上位这事已经板上钉钉的时候,他的心中竟然都还残留着一点不切实际的念头。
周德贵的同事猛地点了点头,“市委组织部宣读的决定,X县长竟然不是马为民,而是一个从外地空降过来的,马为民据说马上要被调往嘉州。”
周德贵神色猛地一变,喉咙有些发干,颤声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此刻估计县里都传开了!”他的同事由衷地感慨着,“马为民居然没上!而且还被调去了外地,在东江十余年的耕耘积累,一下子全没了!这谁能想到!谁能想到!”
有人能想到.......周德贵呆呆地坐下,木然地点了支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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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摊开的文件在面前摆了半个小时都没挪动过,钢笔顶端的墨水都已经风干,文兴镇的镇长周勇坐在桌前,无心办公。
整整一个上午,他的目光总是不时瞥向摆在桌边的手机。
东江县城的那场会议,即将决定他未来的政治生涯。
在这个时候,他又忽然有些后悔。
后悔自己为什么就轻信了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年轻人的蛊惑,再次去跟薛武作对。
自打再次在公开场合跟薛武唱反调以来,他这两三周过得着实有些难受,堂堂一个镇长,都快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神了,还要面对薛武和他几个铁杆手下的冷嘲热讽。
房间门忽然被人一把推开,一个人站在门口也不进来,“周镇长,书记喊你开会。”
撂下一句话,那人就直接离去,周勇拳头硬了又松,牙关咬了几下,最终将手机放回腰间的皮套里,起身走向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不少人已经就位,瞧见周勇进来,大多都只不咸不淡地打了个招呼,甚至有些人还装作没看到。
这样的情景,周勇这两周已经习惯了,默默走到座位上,眼观鼻鼻观心。
但他不惹人,有人要惹他。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缓步走进,阴翳的眼神透露出睚眦必报的性格,微微外八的步伐彰显着唯我独尊的霸道。
“薛书记。”
“书记。”
众人纷纷起身,恭敬地问好,只有周勇安坐不动。
薛武的目光在周勇身上冷冷一瞥,拉开椅子坐下,“今天开这个会,是我们的乡镇街道整治工作进度迟缓,不得不把大家召集起来再做一下动员。”
他冷冷道:“周勇同志,这个事情是你主抓的,为啥进度这么慢?是思想认识不到位还是任务理解不明确,或者压根就是能力不足?”
周勇也不辩解,平静道:“我会抓紧督促。”
但显然薛武今天不想这么轻易放过他,“督促,督促,具体措施呢?期限呢?空口白话吗?过几天大家又因为你再耽误时间来开这个会?你知不知道,马副县长接R县长之后很可能就要到县里几个乡镇调研,我们文兴镇就是很重要的一站,到时候你就拿现在这乱糟糟的街面给他看嘛?你无所谓,我们可丢不起那个人!”
饶是周勇早有心理准备,但当着这么多下属被薛武这般羞辱,他还是忍不住面色涨红,双拳捏紧,青筋暴露。
无论怎么说,他还是一镇之长,还是这个乡镇实打实的第一行政长官。
但他没法发作,因为这就是薛武的阳谋。
他手下干活的几乎全是薛武的人,这个街面整治,怎么推行得下去。
但那是台面下的斗争,不能摆在台面上来说。
而薛武就等着他发飙,最好还能主动打个架,事后薛武就能找到充足的理由,把周勇踩成一介平民。
周勇咬牙,抿嘴,松拳,闭眼,认命般地低下了头。
薛武诧异地看了周勇一眼,心头也是有几分佩服,没想到周勇这都忍了下来,只好冷笑一声,“我们倒是有了个好脾气的镇长啊!”
下方响起一阵哄笑,周勇的面色已经涨成了猪肝色。
就在这时,他腰间的手机猛地震了起来。
他掏出一看,正是他岳父严贵荣打来的。
他也不顾薛武等人在场,直接打开接了起来,反正已经到了这一步,马为民要是上了,他就夹着尾巴灰溜溜地换地方就是!
“喂!”
“刚刚干部大会开完了,马为民竟然真的没上!”
“什么?”周勇惊呼一声,在众人的诧异中,一脸惊喜地站起!
电话那头严贵荣的声音也满是兴奋,“县长是外地空降过来的,而且最关键的是,马为民要被调去嘉州,在东江的影响算是彻底完了!甚至有传言说,从这个不寻常的调动来看马为民很可能落马。你先前遇见那位朋友能量真是了不得!”
薛武看着周勇,正要开口训斥,忽然自己腰间的手机也是一震,他打开一看,是他的一个好哥们,如今县政府办公室主任打来的,他连忙拿到耳旁。
“什么?”
不出十秒,薛武也一声惊呼,腾地站起,但神色却是一脸惊骇。
下方的众人面面相觑,脑子再笨的也知道,肯定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而看两人的表情,似乎情况跟众人预想的有些不一样。
电话几乎在同时挂断,周勇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微笑着站起,“薛书记,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办公室了。”
说完不等薛武回答,他便径直走向了门口。
薛武呆坐在椅子上,一个薛武的忠实手下却冷冷开口道:“书记还没发话,哪个允许你走的?”
周勇面色一寒,厉声道:“我们是组织,不是什么山头团伙!组织有组织的纪律和要求,不是某个人的一言堂和私兵家臣!我要上哪儿,是我的人身自由,哪儿有你说话的资格!”
底气足了,说话的气势也强了,周勇终于真正拿出了镇长的威严。
他走出会议室,终于开心地笑出了声。
虽然眼下他在镇上可用之人还是大大比不过薛武,但只要大方向变了,他的人会越来越多的。
他很清楚,对这个政府办公楼里的人来说,谁赢他们帮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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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导,这个姜至实在太不像话了!”
徐建军又一次来到了倪波的办公室,将刚才姜至的一言一行都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满面怒容。
倪波默默听完,并未如徐建军想象的那般,跟着显露出威严被挑衅的暴怒,反而是点了支烟,皱起眉头沉吟不语。
徐建军心中一惊,话锋悄然一转,“其实我们的考虑没有任何问题啊,他是个教学能手,自然要把他放在更能发挥他能力的地方,班主任本来就是些琐碎工作,徒耗他的精力。而且我们提出的方案,课时费的增加完全能抵消掉班主任津贴的减少,他的收入反倒还能多些,奖励也是给足了的,我跟他也说得很明白,却没想到他这么大反应,还说出了那些无组织无纪律的话。”
“还说什么让我小心我这个教导主任的位置,这将领导您置于何地,学校的人事安排,什么时候轮得到他说三道四?”
倪波弹了弹烟灰,靠在椅背上,“我在想,他这么做,到底是恃才傲物,年轻冲动,还是真有有所倚仗,完全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徐建军神色陡然一变,倪波摆了摆手,“镇定点,不论他有什么背景,也不能做这样的事,说这样的话,组织有组织的纪律,哪怕到教育局,我们也是站得住脚的。”
他捏着烟,神色微冷,“要是一个新来的老师都敢跟你拍桌子了,今后谁还听你的,你这教导主任也就真算是当到头了。”
徐建军面露感动,“领导,我......”
倪波伸手抹了一把光秃秃的头顶,“行了,先别废话了,你打算怎么办?”
徐建军想了想,“首先,肯定是要执行组织的安排,不能说他有情绪我们就不做了,就像领导说的,这是立威,也是杀鸡儆猴。”
倪波不动声色,默默抽烟。
徐建军心头微微有些没底,双手扯住椅子朝倪波的方向挪了挪,身子也微微前倾,“另外,必要的惩罚措施还是要有的,停课就不必了,至少也得罚钱和向教务处做深刻检讨。”
他瞅了瞅倪波的神色,有些忐忑,“领导,您看?”
倪波默默将烟头摁灭,心中叹了口气,看着他,“做事要有手段,一码归一码,你这么弄,人家不会跟你闹吗?年轻人火气重,但不过是顺毛驴,你得顺着他来。他考试考得好的奖励我们也要发,大张旗鼓地发,满足他的虚荣心,但同时,做错了的也得认,但可以悄悄地认,小范围地认,这一轻一重之间,就是你当领导的功力所在,明白了吗?”
徐建军终于反应过来,“领导的意思是,我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总算你不是太笨。”倪波看了他一眼,“我这就把姜至叫过来,你先下去准备一下,等我叫你上来的时候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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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至坐在宿舍中,刚刚放下手中的电话。
电话是打给沈知墨的,他旁敲侧击地问了一下沈知墨有没有听见什么风声,但很可惜,一个醉心教学的女老师对时政的兴趣着实有限,并不知晓县里干部大会的事情。
消息渠道还是太少了......姜至挠了挠头,今天是星期五,按说如果是这两天开,今天是最合适的时间,但事情没确定,他这心里还是稍稍有点惴惴的,尤其是在刚才跟徐建军当面怼过的情况下。
如果周德贵的反应不及预期,周勇那边魄力又不够的话,自己这教学生涯还真要遇上点小麻烦。
虽然费点心神不难解决,但终究是个烦心的事情。
正想着,手中的电话嗡嗡一震,看着来电人,他眉头微微一皱,按下了接听键。
“倪校你好。”
倪波的语气很是温和,带着笑意,“小姜啊!在忙吗?”
“没有,倪校有事请讲。”
“那麻烦你过来一趟我的办公室吧。”
“您客气,我这就过来。”
挂了电话,姜至冷笑了一声,看来这是打算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了。
若非他早已知晓倪波和徐建军的品行和关系,恐怕会被忽悠得团团转了。
他倒要看看倪波这次能玩出什么花来。
他站起身,正要出门,手中的电话却再度震动了起来。
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
姜至迟疑地将手机举到耳边,“喂,您好。”
“姜老弟吗?我是周德贵啊!”
听见这个期待已久的声音,听见这莫名殷勤的语气,姜至的脸上,笑容悄然浮现。
大局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