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缪特手中激光枪的枪口抵在特洛尔额头上的那一瞬间——

几乎就是在同一时刻，青发上校已经一个纵身跃上指挥台，手中枪口抵住了缪特的后脑。而洛宾站得远一些，虽然是和维亚同步做出了反应，却还是慢一步才跃上指挥台，一伸手，手指用力地扣住了缪特的左肩。

只是扣紧而已，为了避免刺激到缪特，他暂时没强行使力。

也是在同一瞬间，大厅里所有士兵手中的枪支已经齐刷刷地指向缪特。他们皱紧了眉头，紧张地握紧手中的激光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指挥台，他们举起枪的肩膀和手臂肌肉都绷得很紧，手指紧贴在扳机上，微微下压，蓄势待发。

只要零点一秒，无数道激光就能分毫不差地贯穿上面那个少年的要害。

像是完全感受不到死亡的威胁，也根本没有在意那抵在自己脑后的枪口，缪特只是死死地盯着特洛尔的脸，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刺激，呼吸急促得厉害。

他双手握紧了激光枪，手臂绷得很紧，可是他攥紧了枪的指尖在微微发颤。

漆黑的瞳孔已经被泪水浸透，少年的眼中蓄满了泪，然后，一点点地从他的眼角渗出，从苍白的颊边滚落下来。明明用枪指着特洛尔的人是他，可是他此刻的神态却像是在承受着莫大的痛苦。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牙齿咬住下唇，因为太过用力，下唇都已经泛白。

他盯着特洛尔的脸的目光中是不加掩饰的恨意，他的胸口在剧烈地起伏，像是在拼命地压制住那几乎要从他的眼中烧出来的憎恶，以及……隐藏在眼底深处的一点微不可见的悲痛。

维亚很紧张，紧张得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发生这样的状况，但是此时此刻他根本没多余的脑子去思考，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缪特的手上。

他是离这两个人最近的人，他能清楚的看到缪特按在扳机上的指尖在轻微的颤抖，而就是那一点颤抖让他的心脏跳得几乎要撞破胸口——

少年手指发抖的幅度只要稍微大一点——

维亚不敢去想象会有什么后果，他只能憋着一口气，继续将枪口抵在缪特后脑上，这样僵持着。而扣着缪特肩膀的洛宾更不敢动，他也看得出来缪特此刻的情绪很不正常，虽然他只要一用力就能将缪特整个人向后仰面拽倒，但是若是一动，刺激到缪特，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大厅之中一片死寂，几乎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见，就像是一根绷紧到极点的弦，稍一碰触，就会整个儿断裂。

只是，就在所有人都紧张得连大喘气都不敢的时候，让所有人都提心吊胆的那位元帅的神色却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样。

虽然额头被用枪口抵住，但是特洛尔像是根本没看到眼前那漆黑的激光枪一般，狭长凤眸微微眯起来，只是看着身前的少年。

他虽然紧紧地皱着眉，看起来极为不快，但是却似乎没有动怒的样子，那目光只是落在缪特含着泪的眼和眼角渗出的泪水上，然后缓缓地下移，定在了少年咬得泛白的唇上。

和侧面站着紧盯着缪特一丝一毫都不敢放松的维亚不一样，洛宾是站在缪特身后扣着缪特的肩的，所以虽然眼盯着少年手臂肌肉的动静，但是眼角余光也能清楚地看到元帅的脸。

而现在他瞥到的元帅的目光让紧张得要死的洛宾瞬间都懵了一下。

如果他没看错……boss那目光像是在……

……心疼？

红发初等兵一时间只觉得哭笑不得。

boss你有搞清楚现在的状况和立场吗？人家枪口都抵在你脑门上了结果这小家伙眼泪一掉你就只顾着心疼了？你不先心疼一下担心得心脏都快跳出来的我们吗？

他在心里这么一句话还没吐槽完，就看到他家boss抬起一只手，向众人示意。

“退下。”

元帅说，声音很冷，也不容置疑。

洛宾犹豫了一下，松开了扣在缪特肩上的手，后退了两步。但是维亚没有动，只是转头死死地盯着特洛尔元帅。

“……阁下！”

元帅没有再重复自己的命令，只是看了维亚一眼。那一眼让维亚的呼吸顿了一下，迟疑稍许，他咬紧了牙慢慢地将手放下来，让枪口离开了缪特的后脑，然后，也后退了一步。

而大厅中眼见维亚和洛宾都退开，众人仍旧举着枪，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这时，站在那高高的指挥台上的元帅细长凤眸扫了众人一眼。

轻描淡写的一眼，没有说一句话，但是那种长久以来几乎已经让众人形成了条件反射的对这个人的服从却是让众人一个激灵，立刻执行命令，放下手中的枪。

四周一切的变化仿佛都进不到缪特的眼中，他只是直勾勾地盯着特洛尔的脸，漆黑的瞳孔吸尽了一切的光，亮到极致，亮到可怕，仿佛将一切都吞噬进去的无穷无尽的黑洞。

那里面，除了深不见底的深渊，什么都看不到。

特洛尔伸手。

少年的肩膀颤了一下，但没躲开，仍旧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张脸，任由那只伸过来的手碰到了他的脸颊。

元帅的拇指轻轻地在缪特已经咬得泛白而没有血色的唇上划过。

“松开。”

男人说，声音低沉，目光专注地看着那被咬出极深的痕迹的唇。

缪特的瞳孔用力收缩了一下。

他看着那张近在眼前的男人的脸，墨蓝的瞳，仿佛有着万千星辰的光芒，这一刻深深地映着他举着枪的模样。

他的眼角轻颤了一下，看着特洛尔，神色似有些彷徨，又透出几分迷茫和不确定。

特洛尔的手指再一次以极轻的动作从他的下唇上抚摩过。

“松开。”

仿佛根本看不到抵在额头上的枪口，元帅看着少年那几乎快被他自己咬破的唇瓣，再一次重复着这两个字。

少年用力地收缩成一个小孔的瞳孔缓缓松开，那瞳孔微微颤了几下，连带着蓄在眼中的泪水似乎也荡漾了一下。

他眨了下眼，一连串泪水从他颊边掉了下来，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他举起的手臂上。

缪特看着特洛尔，有些恍惚着，被水汽笼罩的漆黑瞳孔朦朦胧胧的。

“……少将…？”

他的唇动了一动，勉强发出一点声音，他的目光从特洛尔的脸上移到了自己的手上，看着自己双手紧握的抵着特洛尔额头的枪支，眼角蓦然动了一下。

他慢慢地环视了一周，目光从那宽阔的大厅中扫过。

“依修塔尔……”

他喃喃自语，像是失了魂一般地喊着这个名字，恍惚中像是刚从噩梦中醒来。

深吸一口气，缪特闭上眼，轻颤的睫毛显示出他此刻一点也不平静的心情，那睫毛的影子落在他有些苍白的颊上也跟着晃动不休。

抵着特洛尔的激光枪在他松手的那一刻掉落在金属地面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他眼中一直都蓄满了泪，此刻一闭眼，又是一连串泪珠从他腮边滚了下来，衬着那染着细小水珠的漆黑睫毛和有着深深咬痕的泛白的唇，在这一刻竟是给人一种异常无助的脆弱感。

看着就让人心口忍不住有些发紧。

宽大的光幕上，那颗已经被烧成荒芜的赤土不见一点生命的星球在宇宙中缓缓地转动着。

黑红色的丑陋球体映在闭着眼、睫毛染着泪痕的少年身后，不知为何一时间让人为之静默。

………………

…………………………

所有舰队暂时性待命，停留在原地不动，直到等到下一个命令。

维亚沉思了稍许，下达了让部分拥有抵御核辐射能力的战舰前往帝星的外太空附近，查探帝星表面现在的状况，以及对太空中的幸存人员进行救援……虽然幸存下来的人恐怕是微乎其微。

那些去帝星地表查探的侦察舰传回来的图像让众人的心情都沉重得厉害。

帝星上已经是一片焦土，大气层尽数散去，在宇宙中能直接看到那黑红的大地，凹陷起伏的丑陋地貌，核辐射的风暴在地表上肆虐，恐怖的旋风呼啸而过再也不见丝毫生命的气息……茫茫宇宙中那一颗美丽的蓝色明珠，此刻丑陋得如一颗腐烂的死鱼眼珠，让人不愿再去看第二眼。

九十八亿的生命皆尽淹没在数不尽的尘埃和干枯的焦土之下。

缪特一直没有开口，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肯说，只是窝在特洛尔怀中，紧紧地搂着特洛尔，将染着泪痕的脸紧贴在特洛尔胸口。

他睁着眼抿紧了唇不吭声，连一点抽泣的响声都没有，只是眼泪不停地掉，眼角红得厉害。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紧紧地依偎在自己信赖的人的怀中，那泪水浸得睫毛都湿漉漉的，让人看得又是怜爱又是心疼。

特洛尔第一次知道无措是怎样的感觉。

怀中的少年乍一看起来有点弱，还残留着几分稚气的脸像是孩子一般，似乎是很好欺负的样子，可是特洛尔知道，这孩子很强，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

这么久以来，他从未曾见过缪特掉泪。

一次也没有。

再艰难的时候，再绝望的时候，哪怕深陷黑暗之中，少年也能露出甚于一切明亮的笑容。

……他是第一次见他掉眼泪。

少年蜷缩在他怀中，那无声无息地掉泪的模样看起来异常脆弱，让人心疼得要命。

他不知道该怎样做。

通讯器嘀嘀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那是他的下属在催促他。由于这一场大爆炸，整个宇宙此刻都已经乱成了一团，有许多的事情在等着他做出决策。

他抬手虚空按了一下，房间里立刻安静了下来。但是这一下还是惊动了他怀中的人，缪特从他臂弯里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熟悉的房间好一会儿。然后，少年吸了口气，似乎平静了一些，抬手擦了擦眼角残留的泪痕。

“少将，你出去吧。”

缪特说，站起身来。

他低头看着特洛尔，手按在特洛尔的肩上，被水汽笼罩着的黑眸注视着特洛尔。

“晚上……”

他看着特洛尔的脸，呼吸顿了一下，然后才继续说下去。

他说：“晚上你将维亚他们带来，我会将一切告诉你。”

…………

…………………………

已是深夜，整座船舰仍旧如白昼一般的明亮，士兵们在忙碌地来来往往，通道里不断地回响着匆匆的脚步声。

维亚跟在特洛尔元帅身后上了最高层，刚走到通道口，就和站在那里明显在等着他们的几个伽打了个照面。

“缪特让我们来的。”

亚麻色长发的伽对他们说。

维亚皱了下眉，但是没说什么。伽们互相看了一眼，紧跟在维亚和洛宾身后走了进去。

房间里很安静，并没有人活动的迹象。特洛尔元帅的脚步顿了一下，继续迈步向前，长腿几步已经走过了客厅，进了另一侧的屋子里。其他人自然跟在他身后，也走了过去。

那是一个空旷的银白色大厅，观景房，当里面的立体投影设备没有启动的时候，就能看到那块数十米长的巨大的玻璃窗。

房间里没有开灯，很暗，在那块巨型玻璃窗前有人站着，身形纤细。

缪特站在窗前，仰着头，细碎的星光从窗外的宇宙里照进来，照亮了少年的侧颊。

漆黑的星空中，一颗星球在缓缓地转动。

失去了曾经的湛蓝和簇拥着它的白云花纹，四周闪动的细碎光点照亮了那颗被核能弹肆虐过后的巨大星球。

它在宇宙苍穹中转动着，如腐烂了一般的丑陋。

缪特就那么站着，静静地看着那颗腐烂的星球，极浅的影子长长地拉在他的脚下。

不知道为什么，维亚看着那个少年的侧影，莫名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沉重感。

他看了身侧的其他人一眼，不只是他，其他人似乎也感觉到了这种压抑的感觉，神色都有些发沉。

一手按在冰冷的玻璃窗上，缪特转过身来，目光落在了特洛尔元帅脸上，然后从维亚、洛宾身上扫过，落在那几个伽的身上。

大厅里很暗，少年正对着他们，星光从他背后照进来，将他的脸笼罩在阴影之中让人看不清。

缪特抬起手，手环里射出一道光来，在大厅里投影出一个光幕。

光幕闪动了一下，一个人的半身像出现在光幕之中。众人下意识去看，一时间都露出错愕的神色。

光幕上是一个年轻的男人，细长的丹凤眼微微上挑，漆黑发丝，冷色薄唇，雪肤星眸，俊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boss？”

看着光幕中那张熟悉的俊美容颜洛宾一时间只觉得莫名其妙，他转头看向缪特。

“你放boss的影像干嘛？”

“……不对，这个不是。”

盯着影像的迦南开口反驳，他摇着头说，“和你们的元帅很像，但不是同一个人。”

“哈？这明明就是——”

“他说得对。”同样紧盯着那个影像的维亚也开口说话，“仔细看，这个不是元帅阁下。”

乍一看似乎是很像，尤其是那双漂亮的狭长凤眼，仿佛泛着冷光的墨蓝的眸，还有那眼角微挑的冷傲姿态，简直和特洛尔一模一样。

但是仔细分辨就能看得出来，这个人不是特洛尔元帅，这个男人的模样要冷峻一些，虽然同样俊美到了极点，但是给人的感觉偏硬朗，轮廓也深邃几分。

而且男人身上穿着的军服和帝国军服有着很大的差别，徽章和肩饰也和帝国的样式不一样。

“那个时候，我对少将做出…那样的事情，并不是被什么人控制或者其他原因。”

“我只是……认错了人。”

少年看着对面的众人，轻声说。

“我只是把我忘记的很多事情，记起来了。”

洛宾忍不住了。

“什么意思？这个人是谁？”

缪特的目光从光幕上男人的影像扫过。

“那位传说中带领人类从地球前往宇宙的‘英雄’。如果我没有猜错，他就是……”

缪特回答。

他的脸色看起来还算平静，但是伽们清楚地感觉到了他这一刻情绪波动的痕迹。

“……帝国的第一任皇帝。”

少年的目光落在特洛尔的脸上，他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仿佛是在自嘲的笑意。

【我好像在哪里看过你的眼睛。】

是的，他终于记起来了，他曾经无数次看过那双让他感到熟悉的蓝眸。

在很久很久以前。

在他……还在地球上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