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超听说任尚逼得羌人造反,气简直不打一处来,起身时连面前的茶几都推到了。作为地方大员,黔首父母,怎么能人为制造矛盾,用百姓的性命鲜血染自己的功劳簿呢?胡正赶紧上前,扶起茶几,怯怯地看了长官一眼。班超让他有话直说,不用藏着掖着。
胡正也就义正辞严,说这主要是地方官个人品质的问题,为了一己私利,不管百姓死活,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人为地制造**。地方一乱,皇帝着急,下令平乱,制造混乱的地方官两得,朝廷要拿钱给他,平了乱还要给他封赏,这都是拿国家社稷当儿戏,替皇帝在播种仇恨呢!这样的边疆大吏多了,国家怎么可能安宁,地方怎么能甘心归服?
班超欣赏地点点头,示意胡正坐下说。胡正不坐,继续发表他的意见,说另一方面也是朝廷的官员考核制度使然,除了皇亲国戚,一般边疆大吏想升到近侍的位置,就得靠政绩,靠皇帝的赏识。你那里搞得越太平,老百姓越是安居乐业,越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朝廷帮你解决,你在朝廷就没有知名度,甚至没有存在感,皇帝的事情那么多,哪能想起你呢?而你那里出了乱子,你平了,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你就是有功之臣,朝廷花了血本,皇上就记住了你。你那里要是经常有点小事情,你不断解决,朝廷还觉得是穷山恶水出刁民,你治理有方,即使不调进京城,也可能就地加官进爵了。
胡正的话很直,直击问题要害,他担心撞到班超,想要解释一下。班超摆摆手,叫他但说无妨。这位早过了耳顺之年的老将军,一直忙于收复西域,还真没像胡正这样,深刻地思考过官场的问题。他只知道收拾乱局很难,治理太平盛世更难。向来安内攘外,全仗人才,一或误用,未有不立时败坏的!令他纠结的是,任尚在西羌生事造业绩,固然可恶,但人家与他同为边臣,他无权管,也不能管,这是官场的规矩;可是既然知道了西羌百姓的苦难,不能伸手相帮,又让他于心不忍,难于释怀。至于田虑,他是都护府的军官,是朝廷的人,肯定不能回西羌去与朝廷作对,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拿家乡的事情让他分心,到底该咋办呢?
看见班超挠头,胡正自告奋勇揽下这团乱麻,说大都护只需批上一些路费就行了,下官准备把这帮人打发去金城,让他们找金城太守反映问题,保证不扯上西域的麻烦,也不让他们见田校尉。班超颔首,觉得把这个球踢到金城太守处,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因为护羌校尉虽然官职比金城太守低半级,但人家持节,有权调动他的部队,他就有资格插手这件事情了。胡正这小子还真是脑子快,亏得当初刀下留人!
诸事安排停当,班超就带着幕僚回到它乾城。府丞甘英见胡正要在他手下做事,不免有些别扭,还是胡正主动与他亲近,相见一笑泯恩仇。到了四月,俱毗罗的部落王乌麦,与关内商人合开的矿场开张,请大都护与龟兹王赏脸剪彩。这是龟兹第一个与外部合作的项目,意义不一般,班超愉快地答应了。
到了山里,只见到处彩旗飘飘,山水含笑,人人脸上挂着喜悦,一人多高的坑道口,搭着长长的红布。身着艳丽盛装的女孩子,往他面前一跪,双手托着盘子,举过头顶,盘子中间搁有一把剪刀。
这阵势还是第一次见,大都护一时有点手足无措,等到司仪提醒,大家鼓起掌声,这才拿起剪刀,与龟兹王一起,把那块布子剪成三段,心想好好一块大布,可惜了,这不是暴殄天物么!放下剪刀,回头一看,米夏站在面前,看样子比以前丰腴一些,鼻尖上沁有汗珠,一身高贵得体的打扮,一脸的成熟与自信,把以前的单纯蜕得一干二净,一出场差点闪瞎他的眼睛,让他十分惊讶。
乌麦卖弄地介绍她是投资商,是个大老板,整个疏勒、莎车、于阗市场上的盐巴、铁器、绸布和粮食,有一大半是他们家的生意。这次是一个朋友牵的线,她与关内老板各占三成股权。韩发赶紧扯了扯乌麦的袖子,上去同米夏打招呼。米夏倒是不卑不亢,向班超施了礼,又向白霸施礼打招呼,说她的钱投到龟兹,就是看好龟兹的发展,请龟兹王以后多多关照。
白霸这才搞清楚,眼前的女人就是大都护的前夫人,米夏就是她!在洛阳时曾经听说过,但无缘相见,今天遇到,果然不凡。他扫了班超一眼,见这老兄也没有多不自在,就笑嘻嘻地说,米夏公主颠覆了女人的传统形象,不但走出了家门,而且把生意做到了龟兹,令本王非常佩服,可是关内的老板是本王的朋友,你们怎么走到一起的?
乌麦有些尴尬,他只接触过米夏的三哥,他也不知道大老板是谁,冷不丁来个漂亮女人,他也不知道水有多深。米夏替他回答,说龟兹王的朋友也是她大哥的朋友,是钱走到一起的,乌麦老板这里有资源缺钱,我们两家有钱缺机会,就合作了。
班超已经回过神来,拍拍乌麦的肩膀,说众人拾柴火焰高,一个好汉三个帮,你们就好好合作,依法纳税,共同发财吧!他看见白霸那位关内朋友,满脸和善,一直陪着笑脸,就与他寒暄几句,问了尊姓大名,何方人氏,借故有事,打道回府了。他不是不愿意与白霸一起留下吃饭,也不觉得与米夏见个面就有多难堪,只是有一个问题没想明白:这才几年,米夏怎么挣了那么多钱?
风乍起,搅动一池春水。自从班超与米夏偶遇,他的心就无法平静了,他只听说米夏现在是大老板了,生意很大,但不知道她是如何一点一点做起来的。自己年轻时也做过好长时间的生意,但那是小生意,与其说是生意还不如说是卖艺,劳心费力,惨淡经营,有点积累不易。正是因为知道做生意不易,他当时才那么狠地处理吉迪,不让汉军与她有生意上的联系,既是不想她借关系营私,给自己造成名誉损害,也是想让她知难而退,消消停停做个女人,免得偷鸡不成蚀把米,受了累还亏了本钱,被人耻笑。底下的人有所顾忌,从不在他面前提说米夏,更不说她的生意。现在看来,自己只不过玩了一出掩耳盗铃的把戏而已。
闭塞视听,其实是一种消极的行为,就像一个看破红尘的人,削发为僧,以图眼不见心不乱。但见与不见,事情都在那里摆着;听与不听,人们都在背后议论。世界天天在变,人也天天在变,唯一不变的是人珍藏在心底的那份情感。班超虽然与米夏分道扬镳了,也接受了她与白狐在一起的事实,但觉得她仍然是班家的人,他心里是想知道她,知道她的生活,知道她的苦乐,知道她的一切。甚至当他看到米夏比过去更有魅力了,竟然有一种莫名的激动。他曾不止一次地问自己:都多大年纪了,难道还残留一缕春心?
有一天,甘英似乎轻描淡写地说,龟兹王准备去姑墨,与姑墨王一起去乌孙,想就羊毛换大米的贸易,签署长期合作协议,南边的大米运到乌孙,由乌孙往康居、大宛贩卖,乌孙将收购的羊毛、皮货,换给龟兹姑墨,由这边加工后销往关内。过去这类生意都是小打小闹,税源流失严重,现在由王府出面定下框架,交由一些实力雄厚的商家来做,税源就能稳定下来。龟兹王想请大都护一起去,做个见证,只担心老长官身体能否经得起长途颠簸。
班超一想,三方合作,这是好事呀,给西域其它地方树样板呢,怎能以身体为由躲得远远的!况且从焉耆回来后,身体一直很好。他就觉得甘英是故意将他,以为他七老八十,连路都走不动了。甘英苦笑一声,安排去了。
三地合作谈得很愉快,不几天就签署了协议。乌孙小昆莫好客,请几位贵宾参观了赤谷城,去了好几个部落,充分领略了乌孙草原的广袤和宁静。班超觉得出来一趟不易,干脆带着几位国王,顺道视察了东、西且弥,车师前、后国,参谒了耿恭英勇抗匈的金蒲城和疏勒城,特意到蒲类海,品尝了黄啬夫鱼庄的清炖鲜鱼,又到柳中屯田校尉处,邀请几位国王体验了一次插秧,历时一个多月,最后经焉耆回来。这次出去,了解到很多情况,也长了不少见识。大都护的心情不错,一回来就让甘英召集将领开会,他急于了解危须的战况。路过员渠城的时候听焉耆王元孟说,汉军早已剿灭了危须王,班师回去了。
一会儿人都到了会议室,一个个强颜欢笑,问长问短。班超也没大在意,一一同大家打招呼。可是盯了半天,没见着田虑。田虑呢?他问甘英,甘英不语,转又问董健,董健的眼圈唰——地一下就红了。作为一个打了二十多年仗的老将军,班超什么都明白了,只觉得心头一阵阵绞痛,痛到了头,又痛到了脚。他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董健的鼻子骂道:仗是咋打的?就六七百残敌,就把田虑兄弟撂那儿了,你这兄长是怎么当的?他的心绪坏到极点,也没有耐心听谁说什么,把手边的白瓷茶杯摔了个粉碎,气忿忿地离开了。
甘英只好宣布散会,独留董健商量对策。甘英劝慰董健,不要在意老长官刚才发脾气。董健苦笑,说他要不骂人,我心里更难受,谁还会在乎这个!次日上午,俩人一起请老长官给田虑上坟。
班超一夜未眠,反复地看了战役报告,认为仗打得好,打得巧。敌人是固守不降,幸亏田虑所部从另一条山沟运动到敌后方,攀爬到山顶,突然降到沟底,发起进攻。惊慌之敌往沟前跑,就与董健所部相冲,两部前后夹攻,将敌人压缩在较小的空间,大半天解决战役,歼敌危须王以下六百八十多人,无一漏网,缴获马牛羊两万七千多,自损兵九十,伤一百四。田虑是在杀危须王的时候,被一个受伤躺在地上的敌兵,近距离射中的,箭直接从喉部射进去,说了几句话就咽气了……
天明了,班超也就接受现实了。他也急于和田虑过过心思,就让俩老战友跟着,不要其他人陪。到了坟地,却见胡正和韩发已经摆好香案和祭品。恭恭敬敬行过祭礼,三人坐在坟前喝酒,摆上四个杯子。上次从焉耆回来后,喝茶喝酒都改用瓷杯了。三人喝一巡,给田虑坟前洒一杯。
喝过三巡,班超长叹一声,说真舍不下一起来西域的弟兄,三十六员战将,三十六只猛虎,一个个弃我而去,这又走掉一个,就剩你们俩,再加一个白狐躲在疏勒,老见不着。我这定远侯的爵位,是你们这些弟兄帮我挣来的,升达老弟,你说没有弟兄们跟我一起分享,那就跟世袭的卫侯一样,还有啥滋味!
董健独自饮了一杯,复又斟上,埋怨老天不公,其实霍延和田虑都有儿有女有家庭,不该死,就他是个“骡子”,绝户头,把他死了多好,为啥老天就跟幸福的人过不去,难道也像朝廷那些混日子的佞臣一样,见不得别人好?班超也饮下一杯,说谁都不要死,本官比你们大十来岁,本都护还活着,你们有啥资格说死?甘英也喝下一杯,透露大都护外出乌孙是他一手安排的,老长官要是觉得受了骗,请随便处置他。
嗐!危须战役之后,董健及时率部凯旋,事先派人送来消息。甘英一看田虑遇难,压着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想祭参的事已经让班超大病一场,这次看见田虑的遗体再伤心过度,说不定会引发老病,那就麻烦了。所以他就主动与龟兹王白霸联系,求他把去乌孙的日子提前,又通知董健在路上多磨蹭两天,等大都护离开了再回来,然后派人去疏勒接来徐干、白狐和田虑家人,由徐干主持给田虑送的行。
兄弟之体贴心,难能可贵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