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自古不缺情,只缺风情解意人。
自从米夏搬出长史府,祭参就注意观察班超,见他没有以前和蔼了,忘性也一天比一天大,有时候刚说过的事情,转眼功夫又来讲。他知道班超一贯刚烈,公私分明,这次杀榆勒,也是性情使然,没有考虑到米夏的感受,闹到俩人分手,精神受到很大打击。他一个晚辈,本来不好帮忙,坐月子的妻子挲莱,就一个劲儿数落他,说一对很好的人,为什么要搞成那样?你们长史府的人都没长眼睛吗?
祭参被媳妇骂急了,就去找徐干,听徐干说白狐已经来过,被他支去找田虑这了,就骑马赶到大营。他想男女之间的事情,距离是问题,时间也是问题,不能让两人长期分开,离得太远。所以他的意思是将米夏劝回长史府,先给她另外安排一处住的地方,这样低头不见抬头见,长史大人见天能看到孩子,心情自然不一样,日子长了,说不定就雨过天晴。
这个主意倒也不错。白狐笑着埋怨,你这碎怂咋不早说!祭参说主意他出了,但办事须得找一个人,要女的,有身份,还有友情。田虑想了想,你说这个条件,只有成大国王的大王妃了,她是这里身份最高的女人,与米夏公主的交情也不错。祭参笑着走了,白狐也要走。请王妃的事情就留给田虑,谁叫他老婆与成大的大王妃相熟呢!
人是灵长类动物,人的感情是相通的。就在长史府的一帮弟兄,想着帮长史老大与爱妾复合的时候,成大也在积极想办法。他与班超是政治同盟,两人的女人关系也很好,几年前在姑墨,还是米夏帮他解的难题。一听说米夏搬出长史府,他就安排人暗中保护了,等到田虑妻子与厄普图的老婆一起找上门来,他二话没说,催着三个女人赶紧走。米夏禁不住众人苦劝,就在徐干和白狐来接的时候,带着儿子上了车。他也不是与班超没有感情,就是见了面别扭,在一起恶心。她住到盘橐城后面一所新房子后,儿子可以两边跑,除了给他爹背书、跟着李兖练拳练剑外,她有空就教儿子骑马。马厩离住处不远,马倌也喜欢孩子。但是日子长了,也还是寡淡无味,因为她和班超之间,看不见的裂痕比任何看得见的鸿沟都大,都深。终于有一天,裂痕撕开了表面的薄纱,鸿沟彻底暴露了。
这是公元87年春节前的除夕之夜,长史府照例要举行辞旧迎新的聚餐。但这次性质不一样,因为疏勒王成大带着三个王妃来了,王府的重要官员也都来了,聚餐就变成了军政联欢会。班超以长史府主人的身份,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新年致辞,成大也希望通过长史府转达他对皇帝陛下的良好祝愿。大餐厅里觥斛交错,宾主尽欢。班超为了活跃气氛,让小字辈班勇向成大和徐干敬了酒,又让他给白狐敬,强调儿子不要忘了救命的恩人。这一敬本来挺正常,不料勾起米夏的痛苦回忆,当时就哭了,捂着脸跑了出去,联欢会的气氛骤然冷到冰点,大家只好强颜欢笑,草草离席。
班超很生气,在房子里踱来踱去,埋怨米夏扫兴,打了他的脸。几上的一只青铜三脚酒觚,是跟了他十来年的爱物,这会儿看见都烦,操起来就扔了。徐干说了许多劝慰的话,迟迟消不了火,不免埋怨兄长,就不该往一切与榆勒有联系的事情上引。一会儿白狐领着班勇过来,捡起酒觚,说长官不要了可以给我,这么好的东西!本来是一句极平常的话,却被气头上的班超听成双关语,踢了白狐一脚,骂他竟敢惦记长官的物件,真不是东西!白狐热脸贴上冷屁股,自觉无趣,留下班勇自己走了。
班勇已经十岁,在父亲的指点下读了不少书,也多少懂得一些道理。他一直随母亲居住,也理解一个女人在大义与亲情之间的艰难抉择。他说大丈夫虚怀如谷,腹能行船,何为不能原谅一妇人?况母亲情真意切,半年来一直想着父亲,顺着父亲,试图迁就父亲,但她实在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事实,自己最亲的丈夫又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回住长史府对母亲来说,完全是一种折磨,做儿子的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在儿子看来,父亲主持了正义,没有错,母亲记挂养育她的父亲,也没有错,错的是你们各自的角色。依小子之意,父亲既已休妻,就各安自命,不要勉强相见。儿子以后就绕在你膝下,孝敬父亲,让母亲搬出去吧!这也是母亲自己的意思。
班超下意识盯着儿子看了许久,仿佛不认识似的。没想到一个嘴上没毛的小大人,竟然能如此理智地对待父母的分离,心头的怒火渐渐就熄了。当夜父子俩躺在一个炕上,像老朋友一样,谈论这些年父子之间的点点滴滴。父亲摸着儿子的脑袋,突然问道:还记不记得于阗王伯伯喜欢听你唱“咪咪猫”?儿子自然记得,而且那首歌谣是父亲教的,也是父亲喜欢听的。这会儿轻轻吟唱起来,声音虽然不像三四岁时那么稚嫩,腔调里却保持了原有的童真。他唱了一遍,父亲又接上唱;父亲唱完了,他又接上,最后父子俩一起吟唱。这种极不协调的男子二重唱,回荡在静静的冬夜,连佣人都惊醒了,蹑手蹑脚地站在门外探听,不知这一对父子着了什么魔。
早晨的太阳一照,地上的霜花就消失了,仿佛昨天的一切都成了记忆。这是丁亥猪年,新年伊始,没有下雪。长史班超的前爱妾米夏,悄悄离开了盘橐城,送行的只有她的儿子班勇、班勇的娃娃亲“妻子”岚儿和她的母亲。而成了单身的长史班超,把手下的将领都集中在作战室里,研究部署对莎车的进攻。
莎车王齐黎是龟兹人的忠实走狗,由于他的猖狂,给天山南道生出了多少事端,就是榆勒走向死路,班超差点被困死在盘橐城,至少也有他一半的责任。可悲的是恶人并未认识到自己的罪恶,反而将两个女儿的惨死,全记在汉军名下,誓与汉军不两立。番辰投奔莎车后,他以为添了虎将,仗着城坚壕深,给养丰足,拥精兵五千多,还有龟兹做后盾,已经断了莎车通往疏勒的道路,逼得于阗往疏勒,必须绕道沙漠腹地。班超去年就想打莎车,中间被榆勒插了一杠子,所以延迟至今。他打算调疏勒、于阗、拘弥、鄯善、姑墨、尉头等国大军,加上汉军和且运的力量,共两万多人,于三月刮大风的季节,对其发动突然袭击,力争一举解决问题。为此,他责成祭参带领幕僚,制定了详尽的作战方案。
祭参是个特别注重装备建设的人,他设计了一种带响的箭,用作联络信号;监制了一批顶鼠笼式铁皮防护帽,加上全身铠甲,可以装备一百个特种兵,让他们专门从事架桥工作,必要时也可以近距离使用喷火枪,一般的弩箭都不会伤到他们的身体身;计划用八辆战车填塞护城河,以便快速架设便桥;用两辆加装铁皮的轻型战车,来回往城门运输桐油和松香,以便火攻城门;城门一开,就是冲锋陷阵,肉搏厮杀了。假如进攻受挫,他还设计了备用方案,采用土工作业,从隐蔽处往城内挖地下通道,莎车地下土层厚达十几丈,从护城河底下穿越没有问题。除此之外,他还请长史给且运发去一封密信,请其依计而行。
调兵的事进行得很顺利,而且除姑墨外,都是国王亲自挂帅出征,按预定时间在莎车城外集结,给了班超很大的鼓舞。他一身甲胄,使用朝廷规制的鼓吹旌旗,与诸国王和军队将领会盟,决定利用西风,东、南、北三个城门佯攻,由汉军在西门主攻。但次日的风太大了,近乎于飞沙走石,刮得天昏地暗,两步之外什么都看不见。这对西城门的防守不利,头戴防护帽、身被铠甲的特种兵迅速接近城门,放火大烧,烧开了西门,但莎车守军有人肉做盾牌,封住了,汉军与其在门口厮杀一阵,互相都看不清目标,无法扩大战果,混乱中抓了几十个俘虏,也损失了一些人马,就主动撤出来了。过了一夜,风势减小,联军准备重新组织进攻。忽闻龟兹王尤利多联合焉耆、危须、尉犁等国,发兵五万来援莎车,当日天黑前就能抵达,各国震惊。
本来这次战役是比较单纯的攻坚战,汉联军打莎车,以汉军为核心,除占据道义的制高点外,拥有兵力和装备的绝对优势,人员比例为四比一,配备了战车、喷火枪和特种甲胄装具,昨儿攻陷西门还未使用全部手段。但龟兹联军一介入,这次战役就变得错综复杂,从规模来讲,它牵动了整个西域的神经,天山以南有一千以上兵力的王国都卷入了,似乎莎车成了阅兵场;从参与指挥的人员层级来讲,各王国军政大员都出来了,光国王就有十个,联军方面有于阗王、疏勒王、尉头王、鄯善王和拘弥王,敌方有龟兹王、焉耆王、尉犁王、危须王和莎车王;从兵力对比来看,敌方联军突然间成了我方的三倍;从战法来看,敌方既有坚固的城池据守,又有大规模的援军城外呼应,粗粗一看,汉联军这仗还真没法打了,最好的策略就是避其锋芒,撤出战役。
但是,班超这个人极少按常规出牌,越是在危险紧张的时候,越能表现出少有的镇定。他已经意识到,这场战役不光是他进入西域以来最大的一场较量,而且成了决定西域命运的大决战,胜则不仅拔除了莎车这颗“丝绸之路”上的钉子,进一步孤立龟兹,弱化匈奴在西域的势力,更是增添西域诸国对汉朝的信心,;败则汉军没有回撤固守疏勒的机会,十几年的努力白费,参战各国也将遭受重创,龟兹代表匈奴重新奴役各国,汉朝在西域的存在尽失,他本人即使不战死,也没有脸面回去了。所以,他认为这场战役成了西域格局变化的关键,要坚持打,不能退出,还要取得决定性胜利。他不是专门学军事的,但他熟读“易经”,知道兵者善变,就是要根据战场各种要素的变化,以变应变,及时改变战术。
最高统帅的异常冷静,很快影响到汉军将领和各国王都尉,部队的情绪渐渐稳定了。班超和徐干、祭参等人秘密商议,必须使用调虎离山之计,把气势汹汹、蜂拥而来的龟兹联军支开,让他们虎落平阳,实际上退出战役;经莎车军调一部或大部出城,在城外歼灭,然后在能够争取到的特定时空条件下,尽快拿下莎车,待敌人明白后赶来,就只有望城兴叹了。但兹事体大,必须绝对保密,就是参战各国王都不能透漏。二人深以为然,就以劝班超撤军为戏码,三人步出大帐,故意在离俘虏营不远的地方大声说话。之后就让祭参通知各军,现在都好好休息,天黑之前埋锅造饭,鸡鸣时鸣鼓为号,趁夜色悄悄撤军,汉军和疏勒、姑墨、尉头的部队往西撤,于阗、鄯善和拘弥的部队往东南撤,龟兹援军在东北方,不会与咱们遭遇;关键是一定不能让莎车发现,防止他们追击,缠住咱们就走不脱了,等到龟兹大军一到,麻烦就大了。
那几十个被俘的莎车兵,听得真真切切,思忖这汉军大势已去,也难再管顾他们,就趁黄昏汉军忙着准备撤退,“无人看管”,纷纷逃走了。等他们逃出老远,班超才让派董健派了一些人去追,也追上一些杀了,故意放几个跑得快的进了城,向齐黎汇报。齐黎听说班超夜里要跑,马上派探子联络正在赶往莎车的尤利多。尤利多这次既然下了血本,就不能让汉联军逃跑,他试图一网打尽班超在西域的有生力量,重新建立龟兹霸权。这个刚愎自用的家伙,立即分出两万人马,让焉耆王带着往东,截击于阗王,自己带着三万大军往西急行军,准备断了汉军西撤之路,亲自剿杀班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