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困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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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的场面有点伤感,大多数人都流了泪,还有人把刚发的钱悄悄放下,后来才被发现。班超站在城门楼上,目送这些朝夕相处的人,也是恋恋不舍。他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那些人一过吊桥就被番辰的人扣住了,然后集中在桥头,站成一排。他以为人家要训话,对这些为汉军服务的人进行洗脑,心正愤愤,没想到一队兵卒过来,拔刀就砍,将他们全部杀害了。凄惨的叫声传来,班超差点吐血,身子一歪,靠在墙垛上,双目紧闭,泪如泉涌,心痛得直用拳头砸胸脯。

那是五十几条生命呀,男男女女,不但有马夫伙夫车夫更夫厕夫,也有磨面舂米装具维修工,还有几个兽医及一批勤务人员,因为原来国王也在这边办公,勤杂人员配备较多,榆勒搬走后也没裁撤,米夏请的保姆也在里边,那些人大部分人干了五六年,还有兜题时期的老马夫,他们与汉军相处久了也有感情,平时有点事情都乐于帮忙,就是被困这么长时间也没有人闹着离开,几乎就是一家人。辞退他们是不得已而为之,是想给他们一条生路,没想到提前把他们送到了黄泉!霍延也气炸了脑袋,没有请示就擅自做主,招呼大弩远射,十几个人上手,一阵发射,将那刽子手射倒十几个,其他人很快撤到射程以外了。田虑破口大骂番辰畜生,双方说好放行,为何杀害无辜?你这样出尔反尔,就不怕遭报应吗?

番辰倒也真在现场,阴阳怪气,把手卷成个喇叭,朝田虑喊道:就是你和班超出来,一样是砍。兜题大人已经当了疏勒的监国侯,我们现在有龟兹和匈奴做靠山了,你们这些将死的困兽,谁怕你?

田虑放眼望去,番辰旁边果然有个肥嘟嘟的身子,一看就是他非常熟悉的兜题。兜题得意地挥挥手,说只要汉军举手投降,他可以看在以往的交情上考虑饶过性命。田虑说:兜题小儿,做你的白日大梦去吧!这么快就忘记了,以前是如何跪在爷爷面前求饶的?这时班超刚缓过气儿,摆手示意田虑,不必跟他们费口舌了,下去休息。

班超像大病了一场似的,几天都不和人说话。直到有一天霍延跑来报告,米夏公主领着一群人,在外面凭吊她的保姆,这才勉强撑起身子,登城搭话。夫妻俩城上城下,一条护城河之隔,不能相聚。米夏要进来,守城兵不让,闹腾了半天,没有一个当官的出来,班超估计再闹下去也没用,就劝她回去照看好孩子,自己一定会坚持到胜利。

目送米夏离开后,班超这才觉得饿了,吃了一碗稀稀的面糊糊,就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开会,重新部署孤军坚守事宜:杂役走后,所有的事情都要自己干,有人磨面,有人喂马,有人种菜,要做长期坚守的准备,要做牺牲的准备,榆勒番辰已经和匈奴穿到一条裤子里,彻底翻脸了,唯有一战脱困,而战必有朝廷的指令。

使团的人都是带过兵的,每个人对处境都心知肚明。这种眼巴巴等待援军的日子说起来简单,但每个人心头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甘英出身于汉阳的一个耕读世家,到了他这辈儿,立志从军改善一下家族的文弱之风,膝下两个孩子他倒不担心,他最牵挂的是祖父八十多岁了,还能不能等到他送终。霍延去年回了一趟家,他的大儿子霍续要去当兵吃粮,被他送到一家药店学徒,也不知安心与否。白狐最是消极,因为到现在没找到儿子,最遗憾的是挨了儿子一鞭子,却没告诉他自己就是他爹。田虑的一双儿女还小,不知在舅舅家是否习惯,也不知妻子在外边是如何为自己担心的。班超自己,要想的更多,但一直挂在心上的是援兵,最怕像柳中的关宠那样,援兵到时,人已经没有力气了。

不知希望在哪里的日子特别难熬,太阳每日从东边出来,好不容易才转到西边,却架在山巅上,迟迟不肯落下。与慢日子相反的是,情况在一天天恶化,虽然甘英精打细算,马肉和蔬菜搭配着吃,尽量节约粮食,后来干脆一天只吃一餐,到了十月,粮食还是不多了,挽马也杀完了,要开始杀军马。每个人对自己的坐骑都有感情,都不愿意交出去,那是骑士生命的一部分。班超理解这份感情,决定先杀自己那匹紫骝马。白狐首先不干了,拔出剑跳到马前,两只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说这匹马比所有马加起来还值钱,谁敢杀牠我就杀了谁!大家也都不同意先杀长官的坐骑,自然无人与白狐争。董健说由他带头,按职务往下轮,职务最低的留到最后,这下那些低军阶的人就不好意思了,一个个低着头,护着马。

谁也没有注意,霍延已经悄悄牵马出去,抱着马头亲昵了片刻,然后狠下心在脖子上给了一刀,回头对大家说,从下一匹起抓阄,除了司马大人那匹紫骝马。说完就走了,一直走到城门口,爬上了城墙。班超随后也上了墙,俩人绕城转了一圈,谁都没说话。初冬的日头虽然刺眼,却没有了夏日的温热,冷风吹在脸上,多少有些刺疼。护城河外的树叶已经快掉完了,番辰的营帐依然扎在路边,在缺乏绿色的季节特别显眼。

俩人从城墙下来的时候,看见有人打架,这可是盘橐城破天荒的事情。走近一问,起因是一个人正在掏茅厕,另一个憋不住跑进去拉稀,粪沫飞溅,弄到掏厕人身上,掏厕人生气,照着上面的屁股扬了一锨,弄得拉屎者满身脏臭,两个人一语不合,便扭打在地上,滚来滚去。董健看不过去,一人踹了一脚,骂了几句。俩人不打了,却又抱在一起,双双哭了起来。霍延费了好多口舌,才将人拉起来。

俩人一见班超,却又齐齐跪下,异口同声,请求跟长官杀出去,就是战死,也强似被困死!班超亲扶他们起身,从袖口里摸出汗巾,替他们擦拭脸上的土,又为他们拍打身上的土,说都是自己的错,不该带你们重返疏勒,更不该想着立功建勋,害得你们有家难回,有父母妻儿难见,你们要怪就怪我吧!弟兄们,现在冲出去只有死路一条,我可舍不得大汉朝廷派到西域的这点血脉!咱们现在最重要的是坚持,只要坚持到最后,胜利一定是属于咱们的。能不能撑到最后,靠的是一口气,靠的是心中的念想。请大家相信本司马,朝廷一定不会抛下咱们,援军一定会来的!

这几句发自肺腑的话,虽是画饼充饥,可都是打气之语,在场的人都听了进去。其实谁还能埋怨班超呢,跟着他做了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每每想起来都提气,而且比起打姑墨时牺牲的那几位,活着的都是赚的。于是纷纷散去,说司马大人都能坚持,咱们有啥不能的!

好不容易熬到辛未(公元8年)春节,伙夫把最后一点面粉全和上,给大家包了一顿马肉胡萝卜饺子。团圆饭前,班超让大家在餐厅联欢,以改善死气沉沉的气氛。尽管形势十分严峻,班超还想让大家乐观面对。祭参和白狐事先排练了“角抵”之戏,祭参扮的东海黄公,白狐扮成老虎,俩人上演人虎搏斗,黄公头戴面具,左手执刀,右手抓住老虎后腿,老虎回头张开血口看着黄公,在餐厅里绕了一圈,形象生动逼真,逗得大家都笑了。

班超要求大家每人出一个节目,吼两嗓子也行,说个笑话也行,俩人、三人甚至多人“斗鸡”也行,一下子把气氛活跃起来了。有人提议司马大人来一个,班超挠挠后脑勺,想来想去也不会啥,就唱起他教给儿子的家乡童谣:“咪咪猫,上高窑,高窑高,没脚窝。金蹄蹄,银爪爪,上树去,逮嘎嘎,嘎嘎飞了,把咪咪猫给气死了。”

霍延借歌喻事,说番辰就是咪咪猫,盘橐城就是高窑,咱们汉使团的兄弟就是嘎嘎,他番辰就是有金蹄蹄、银爪爪,也逮不住咱们,最后只能气死!霍延的这一番解读,连班超都大吃一惊,喜出望外,他自己也还没想到这么深,一连升了三下大拇指。看着饺子已经出锅,招呼大家趁热快吃。将士们兴高采烈,似乎事先约定好的,谁也不提明天就断粮的话茬。

每天一餐只有马肉和蔬菜的日子,维持了不到四个月,习惯了吃粮食的关内之人,一个个看见那酸不溜秋的马肉就吐酸水,到了后来,柴禾紧张,班超下令一律喝凉水,肉也只煮到七成熟,纯粹就是靠咀嚼抗饥。隔三差五也有好心人,夜里隔着吐曼河扔几块馕饼,白天在城墙上发现,记下位置,夜深人静时派人悄悄捡回来,拍拍上面的土,一人分上一小块,谁也舍不得吃,端详上好大一阵,默默地感恩一阵,才用舌头舔一舔,一口咬下一点点,慢慢咀嚼,仿佛那就是比任何山珍海味还好吃的美味了。

后来,扔进来的也有了拳头大的小布包,里头装着大米或者盐巴,攒起来能熬一锅稀饭的时候,大家就眼巴巴等在餐厅。为了烧饭,霍延极不情愿地拆了作为进攻武器的那几车树枝,董健带人砍了所有的马车、马槽、拴马桩、农具,又砍光了院子里的树,祭参和白狐又将桐油拌上晒干的马粪来烧,还把院子角角落落都打扫一遍,所有能烧的都拿来当柴薪,勉强维持到七月,只能拆房取木了。眼看着好端端的房屋一间间变成废墟,哭都没有眼泪,一丝不祥的气氛笼罩了盘橐城,人们见面连话都不说了。

就在大家几乎绝望的时候,且运发信鸽传来朝廷准备发兵的消息。这突如其来的喜讯,兴奋得人们笑的笑,哭的哭,白狐带头登上城楼,在城墙上奔跑,祭参跟了上去,田虑也跟了上去,紧接着大家都跟了上去,在城墙上边跑边喊:援军来了!援军来了!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个累得趴在垛口喘息。招得城下的敌营士兵纷纷驻足,一个个莫名其妙,想不通汉军被围了两年,竟然没有饿死,还这么兴高采烈地欢呼,要不是天神相助,就是一个个成仙了。等他们听得是汉军援兵要来的消息时,却哈哈大笑,说你们想援军想疯了吧,援军在哪儿,我们咋没看见呢?盘橐城被围得铁桶一般,连个鬼都没进去,哪儿来的消息?

消息源当然不能告诉敌人,谁也没有忘乎所以。就在大家欢呼雀跃的时候,班超和霍延却在盘算着援军到达的时间,和最后这一段最难熬的日子如何度过。军马就剩三匹了,严格控制二十天杀一匹,加上院子里的蔬菜,可以维系两个月。这是极限,如果在两个月后援军还不能到达,那就只能等援军收尸了。但不管他们这些人能不能活到那时候,番辰必须死,必须将消灭番辰的战役部署好。

班超让信鸽通知且运,赶快去找于阗王,等援军一到,立即发于阗和拘弥之兵,然后一路疾进,迅速攻占疏勒东大营。疏勒军队分屯东西两个大营,东大营是步兵,除了围困盘橐城的,看营的就剩五六百人了,老窝一失,围城部队必然回救,是时据营作战,兵力又占绝对优势,可保万无一失。西大营是骑兵,等占领东大营之后再做打算。且运就留在原地牵制齐黎,使之不能西援番辰。

可是信鸽长途飞奔过来,没有饲料喂养,马肉它又不吃,只喝了些水,吃了些菜叶,没有体力,放出去飞了不远,又返回落在护城河边的胡杨树上,咕咕地叫着,被围城的兵卒射了一箭,噗噜噜斜坠到护城河里,又扑棱了两下,就飘在水面上了。霍延在城上看得真真切切,见对岸有人拿了一根长竹竿想打捞,赶紧打开弩机,射到河岸,那人扔下竹竿跑了。过了一会儿,敌人似乎觉察了那是一只信鸽,组织了一大帮人,举着盾牌,到河边打捞。

霍延深知事关军事机密,万万不能落到敌人手里,集中大弩猛射,虽说强弩之末,也是伤了几人,有一个伤者立足不稳,滚落河中,扑腾扑腾挣扎几下,竟沉入水下,脱手的竹竿却把死鸽子推到了护城河里边。敌人的弓弩隔河射不到城墙之上,也不敢再组织人打捞,只好作罢。到了夜里,霍延带了两个人去捞,摸索了好长时间,总算找到,却惊动了对岸士兵,猛然间箭矢如雨,赶紧回撤,还是有一个脖上中了一箭,背进城不一会儿就断了气。

班超十分伤感,将牺牲的战士与信鸽埋葬在一起,以表达对一切忠魂的纪念。信鸽虽死,信息传递还得进行,班超发动大家想办法,想了几天也没啥好法子。正在苦闷之际,适逢执勤的祭参来报,说前日沉入水底的敌兵尸体漂浮起来了,坎垦请求打捞。班超这人在人道方面堪称模范,也想让那无辜的士兵早日入土为安,摆了摆手就算同意,却被白狐挡住了。

白狐的意思要同坎垦谈条件,让米夏进城一趟,只有她有可能再出去想办法传递信息。班超顺着这个思路,想了一条诈死之计,就让田虑出面,说班超病得不轻,想最后见米夏公主一面,希望对方行个方便。

坎垦犹豫了一下,说去禀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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