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扶风陈仓口,乃是通往汉中、巴蜀的要地,治下未宁,邓季兵马不足,却还没有派兵驻守到陈仓,也尚无官吏治民,此地暂还被废弃。
一支数千人的队伍正在陈仓外顺道南下。
中央一辆牛车上,法正、孟达正在交相私语。
法正闭目先问:“子度,邓慕安治羌氐之策,你观之如何?”
孟达笑道:“此强梁之策也,何必多问?君岂不闻杜阳、汧县、渝麇三县,已有上万羌氐反叛,袭扰官府?”
法正轻轻摇头,叹道:“或我等尽小觑此人,若此策能施行,耗数年之功用心打理羌氐,定收奇效也!”
“闻邓慕安曾征辟孝直为官,却为君所拒!”孟达眯着眼,取笑道:“贵门不似我家部曲宾客众,难从邓季。且蜀道难行,孝直既推崇其法,何不从之,留本地以任官?”
法正苦笑道:“邓慕安恶名昭彰,若我仕司隶,家中老小,尚有谁人肯容?我虽不肖,却不敢从邓季,坏祖父之清节高名!”
孟达知他已过世十年的祖父法真,字高卿,为关西之大儒,对于儒学及谶纬之学造诣都很深,终身未出仕,逃避官府征辟,以清高而著称,时人称其为“玄德先生”。亦有人赞道:“法真名可得闻,身难得而见,逃名而名我随,避名而名我追,可谓百世之师者矣!”
祖父有如此清名,法正自然不会屈从贼名响及天下的邓慕安,孟达便问:“既不从之,何又赞之?”
法正道:“世间事自当有公论,岂可以亲疏而下断语?”
“诸友皆谓孝直行事恩怨分明、睚眦必报!”孟达先打趣一句,才又疑惑道:“邓慕安无恩于你我,反以所行法逼我等逃蜀,孝直尚言其不凡,果有不寻常乎?”
以法正的脾性,也就孟达亲近,敢当面说他睚眦必报而不惧被报复的。无奈地翻个白眼,法正肃容道:“河南之地,邓季治六年而称富足,河内三年得民心。其余三辅、河东,或再西取凉州之地,得三五载行其法,恐又得大治也!其行虽特立独行,开罪于世家豪族,却未可轻!”
知道法正虽心胸狭隘,见识却是天下一等一的,孟达默然半晌,又问:“天下诸侯,何者可与争锋?”
法正笑道:“邓季兵雄,却又非穷兵黩武,可谓难制也!然天下诸侯今已尽惧司隶雄兵,又皆以为仇。三五年内,袁绍平公孙、曹操得徐豫,势必再联刘表共伐司隶!邓季兵虽强,使者却难通,未可如秦之连横分间,若关东诸侯齐心西进,其灭亡在即也!”
孟达不由叹息:“关东诸侯亦各有私心,或又如讨董之时行事?邓慕安虽引群雄共恨,行事却非董卓辈可比,极有章法。诸侯若再如前行事,自取祸矣!”
“待往蜀中,我等不在局内,观之便可,无需忧虑!”
听法正这般说,孟达又复笑道:“邓季虽贼名在身,却也算得世间一奇人!孝直所评之言,我亦有感。只惜家中资产虽不多,部曲却宾客尚有数千在,族中难舍,不然亦投他做贼去!”
引得法正大笑。
孟达与法正这对好友,外人看来本应是两类完全不同的人物:法正是清名高士之孙,其祖法真终身逃避做官;孟达为官宦之后,其父孟佗是典型的官迷,本为关西资产丰厚之家,孟佗仕途不顺,便散尽家财贿赂十常侍,终得任为凉州刺史。
一为粪土万户侯的高士之后,一位因父污名缠身,竟然能得结交为莫逆,尚结伴南下,可谓一奇。
谈笑间,队伍已过陈仓,缓缓南下去了。
——
新校尉彭亢领着他的一校人马,行走在杜阳县的山地里。
汉民多逃难,四野中大片荒芜的田地倒为羌人们提供出更多的牧场来。本来可以养活更多牲畜,能繁衍居住更多人口,不过盛行的瘟疫并不择族,羌人中死伤亦众,导致各地人烟稀少。
彭亢要去的高坪乡,听闻有千余户羌人聚居。州里治羌氐之策出后,分居各地的羌氐们顿时不满,胆大的直接起兵攻伐县城、掳掠汉民,胆小的合部迁走,肯老老实实听令的一部都没有。
司隶颁布的治羌氐之策,此时还只是一厢情愿。
不过如高坪羌这般既不迁走,亦不起兵的羌人倒少见,又不许官府遣文吏去统计、管辖,倒不知有何打算。
今虽已得居高位,彭亢却自认并没多少见识的,自然不会去为这股羌人的打算费神。他只知道,若自家领军马到后,对方尚不出门乞降,就可与战,破而取之,部众押回长安,日后赐给愿降的羌氐为奴。
扶风之地的羌氐算不上多,就算其等民众彪悍,闻司隶治羌氐之策后组军尽叛,却也不够虎牙、威烈两支强军分讨的,孙观、管亥、刘辟等已数战皆胜,叛军幸存者已多逃亡西凉。
反叛的羌氐起得快,败亡得更快,竟让彭亢都没捞到一仗打,战事似乎便结束了。
“校尉!高坪已到!”
向导一声轻呼,将队伍中的彭亢拉回现实里来。他抬头看去,前面再上一片斜坡后,就是大块细长的草坝,是为高坪羌所在地。
登上斜坡,便可放目远眺。十余里地外的山脚下,有一个搭建起的毡棚村寨,便是羌人聚居处。却没之前情报中那么多,只三四百户人家的样子。
彭亢将手一指,麾下两千戟骑便呼喝叫唤着,放马向对方村落中冲驰去。
队伍登上斜坡时,在外间的羌人们也顿时发现,对这大股的骑兵尚在猜疑间,对方已凶狠狠地冲村寨杀来。
见来势不善,羌人们急惊呼连连,男子们手提弯刀,呼唤四方族人归来,使老弱妇孺上马,千余人乱哄哄地弃家而逃,只可惜四散的牲畜来不及收回。
两千卒兵驰马到毡棚附近的时候,羌人们已尽数逃远了,估摸着难追上,这一仗又不能得打,彭亢只得下令道:“吹牛角,收兵!”
羌人们已逃,此行却不能空手而归,队伍停下后,卒兵们赶着去收拢受惊四散的牛羊马匹。
在远处见汉骑不追赶,羌人也就不再继续逃跑,若丢牲畜,便是没了活命之食,终究难舍,他们竟然又徘徊归来,不敢靠前,只在远处探头探脑,心疼地看着汉人拉走本属于自己的牛马、羊群。
彭亢见他们模样,心中倒不由一动。
吩咐卒兵们不用理会,如之前各行其事便可。他自己却领着通羌语的向导独自迎上去。
彭亢与向导才得两骑,羌人们便不如何惧怕,待靠近只有四五十步,对方有数张弓箭指着,彭亢才叫道:“你等若欲想讨回牲畜、牧草,何不归附邓慕安?”
向导也是个胆大的,上前将彭亢话语以羌语述过一遍后,羌人们顿时一阵骚乱,叽叽咕咕好一会,垂下弓箭,打马行出一名畏畏缩缩的老人,用略带几分生硬的汉话答道:“大汉天子使我等居于此地,不知尚要归何人?”
对于编排大汉天子,出自贼众的彭亢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见对方已松开弓,趁机再上前几步,嘴里答到:“大汉天子已弃司隶而去,此地今归邓使君也!你等若欲再居本地,须奉邓慕安为主,行司隶之新法!”
老羌人转过头去,冲队伍中叽里咕噜一阵话语过后,有名提弯刀的壮硕汉子开始与他大声争执起来。
两人争执一会,老羌人的惊呼声中,那壮硕汉子突然打马疾冲上,挥刀直劈彭亢。
彭亢探戟格挡,那羌人汉子回刀再取他脖颈。
汉子弯刀速度甚快,彭亢急侧头避开,只让过斩首之祸,面颊却被弯刀割破一块皮去。
手中大戟急刺,汉子亦侧腰避过,不料彭亢回拉时,戟上月牙已将其衣襟挂住,顺势便扯下马背来,再补一记刺死。
羌人们尽惊呼愤怒,多人复弯弓搭箭,又有提弯刀的跃跃欲试,老羌人急数声才喝止住。
身后卒兵们看见,亦不放心彭亢安危,数名百人将领队扑过来,被彭亢止住。
指着地下尚在淌血的尸体,彭亢冷冷地看着老羌人,问道:“此为何意?”
老羌人回答:“此人为我部豪帅之弟,豪帅前随人起兵夺杜阳,听闻已为名管亥的汉人所杀。”
怪不得千余户人家如今所剩不到数百,彭亢道:“豪帅反叛,你等为何不随之?豪帅既亡,你等为何又不降?”
老人沉默,半晌才道:“部中各有争执,难下定论,拖延至今。”
不过是暗存侥幸,欲观望变局之辈。彭亢问道:“今可愿降我主?又或再欲离去?”
牲畜已尽为卒兵所夺,若此时离去,对方势必不会归还的,这数百户羌人逃到西凉去等饿死么?老人只得黯然点头道:“我部愿奉邓慕安为主!”
再问过,老人已是取有汉名的,名叫吕护儿,他所在的高坪羌三百余户还是第一支肯投靠邓季的羌人。
其等愿降,彭亢便将牲畜交还,只恐复叛复逃,便将其等族中吕护儿等要人请到长安去做人质,再请文吏来统计造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