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实领刘玄连夜赶到罗昭家时,这位甲匠正坐在院中发呆。
听白实愿意用马匹与自家换牛,只求他多照顾腿脚不便的刘玄,罗昭一口便答应了下来。
制甲房中还在求招人手,多名学徒并无甚关系,只要其不会泄密就成,不过那已不是自家操心的事情了,这对父子来之前,罗昭正在想着太守的分工之法。
在他原先的认知中,要制出一套鱼鳞甲,手艺最精湛的甲匠没三年功夫也弄不出来,罗昭的祖上几位巧匠,一辈子制作出三五套来,已是了不得的成就。
当初贪图多得五十亩田地,道出自家会制鱼鳞甲时,他只是想着花力气为邓季这位渠帅制作一套便罢,谁料竟会被太守硬逼着让自己将祖传手艺传出来。
几位匠人愿意将自家绝艺胡乱传人?
那时候,罗昭真是快悔死了,可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虽接触不多,但对方本乃贼寇,可不是什么善类,手艺总无性命要紧。
万般不甘地交出手艺流程去,接下来发生的变化,却让罗昭不由目瞪口呆,这种事情,即便最保守的匠人,也要开始考虑是否再该敝帚自珍。
鱼鳞甲的制作,本分打磨、编制、衬垫三大步骤,罗昭当初从父亲那里学会全套手艺花了五年多时间。
到了雒阳后,邓季招来学制甲的是近百名普通铁匠,仅要求他们开始学打磨一道工序,他们有铁匠底子在,上手极快,才半年下来,如今能用的鳞甲片已积攒起三万余斤,这个量,能编制出两百多套全身带马甲的鱼鳞甲来!
若不是之前制戟、犁耗去太多,库存中铁已不多,罗昭深信,这位太守大人会如杨宽那边一样,再招数百名人来,一起打磨鳞甲片呢。
太守的野心无疑很大,看这架势,若是铁够多,他说不定准备为麾下人马尽都弄上一套!
铁匠们打制出合格的鳞甲片后,太守大人才开始再聘请人手,分与自己学编制与衬垫,这个更快,不过半月功夫就能上手。
待所有人都手熟之后,少年太守从头看过一遍,便将三大步骤改为二十多道小工序,在自己面前,仅半个时辰便组装出一套鳞甲片来!这还是因为学徒们失误不断,耽误了些功夫!
自家最快三年才能打制出的一套鱼鳞甲,在这群人手里,从头到尾最多两个时辰就能出来,若有两三百名铁匠同时打造最基本的鳞片供应,小半时辰便能出来!
看太守试过比札甲轻便但更结实的鱼鳞甲后,那恶狠狠勒令官员们想法向周边寻铁的模样,罗昭心有戚戚焉。
若是铁足,再招些普通铁匠、或许普通精壮也可,一年功夫就能产出千套以上鱼鳞甲!
这种规模,还可以再扩大些!
原本武将难求的鳞甲,竟也可如札甲一般普及开么?若全军兵卒战马皆为披鳞甲者,装备出来的将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
不寒而栗之后,罗昭隐隐又有些兴奋。
到这时候,他才觉得将这祖传手艺传开似乎并非坏事!
而且似乎除了自己,并无一人学会全套制作法。
仔细回头想想,这种分工法其实很有道理,可为何前人、自家都未能想到过?这位太守,罗昭觉得他高深莫测!与自己同等待遇的漆匠杨宽那手艺绝对需要时间,可不信那边还能如自家制甲一般批量生产,小心探听过,虽因阴干、晾晒等工序不能加快戟柄产出时间,太守却让杨宽领两百名木匠中挑出的学徒,同样使用分工之法,半年内便初制出上万戟柄来,便算三年后只得三千柄成器,其余皆废,年产量也够惊人。
因为太过震惊,罗昭觉得最近似乎还忘记了某些重要的东西,老是想不起来,直到将白实父子送出门,他才猛拍一下头颅:是了,太守可许诺过第一批甲具产出后,就将自家划为一等功民的!
如今他得了两百余套甲,还不算第一批制出?
若是功民户籍三等改为一等,就得再多给自家五十亩地,这个忘记可真不该!
出田地得利外,如今在河南郡,一等功民文官中只有田丰、田畴、焦触三户;勇卒立功皆还未够,武将只军侯以上得此户籍,然太史慈不入列,多算上伍宁、典韦,也不过才十一户;亲贵伍恭、邓仲两户得赏。总计下来也才十六户人,自家就是第十七户一等功民了?
能与这些人并列,自祖师爷鲁班算下,墨家先辈、匠民世代到如今,谁有如此殊荣了?
历来世人皆以“社稷”为重,社稷者,祭祀与农事,可即便只为三等功民,也要在只能做平民的普通农夫之上,变动后更是要高过他们许多,非但农夫,还要高于大多数官吏、兵将?
这种身份上的巨大变化,足以让他激动得忘乎所以。
当然,说匠民身份高过农夫也不对,因为获得的也就是田地,邓季这位贼首从官之后,除去分赐各户的牲畜、人口、身份外,拿出奖励的其实全是白来的不值钱的土地。
匠民家有了田地,他便不再是专职的匠人,要从此多出一份耕地的兼职来!
以后世的眼光来看,大汉朝廷打压商户,最根本是因为重视农业,害怕因经商者获得暴利,民众逐利,皆不愿再务农,坏了国家根本。
这种认知本身就是错误的,从市场经济的观点来说,市场有自主调节的功能,若是经商者众多,竞争残酷,暴利将逐渐变为薄利,甚至无利可图;另一方面耕种者少,农价自然上升,引导逐利者又归来耕种。当然,要想最终达到一定的平衡,整个社会还得经过无数次的阵痛和苦难,比如后世的经济危机。
邓季不可能有这么深的认识,他只知道,非但重农抑商是错误的,而且完全抑制任何一种正当职业都不应该,即便一些偏门的灰色行当,也并非毫无存在理由,妓院可以渐少强奸、猥亵犯,赌馆能繁荣地方经济。
当然,人必须依靠物质而存在,一切行业中,农业始终是根本,这样的乱世就更离不开农业发展。
治下整个河南郡,他等南下之前,已遭董卓、匈奴两番清洗,乃是一块干干净净的空地,邓季得河南,最大的资本并非官职,而是大片广阔的无主之地,让他可以毫无阻力的让麾下所有职业都沾上一个“农”字!
农夫之外,匠民是农,勇卒是农,官员也是农,将来一等功民之家可以经商,但他们也是农!
支撑这一切制度的基础,是土地。
能得安定下来,再没任何一户人家会舍得将自家的田地给全数荒芜掉,所有田地都得纳赋税,法令有定,不缴纳者收回田地不说,户籍还将划为罪民!忙不过来的人家,雇人也好,出租土地也罢,都会利用起来,不会荒芜土地。
好些东西,邓季都仅仅是似懂非懂,并不知其中道理。他只是带着两千年后的结果来,至于过程、原因,他本人解释不清,但无碍田丰等智者发掘出其中的精髓!
邓季前世所知、这世二十年对所见所闻的长考、田丰的修正、田畴等的实践,揉合在一起,才得出的这一整套还尚不完全的东西。
制度之下,即便军师田丰,除去能领取俸禄外,所得的百亩地虽不会亲自去伺弄,也不可能便从此弃之不顾,如今他与田畴、伍恭的土地上,正雇人修建着庄园,院子建得很有些雅致,明显都是准备闲暇时去小住的,庄园四周剩下的田地将雇人耕种,也许有兴致时,自家也会动动手。
全民皆农,匠户罗昭,其实同样也是一农户。
一等功民的身份对罗昭来说,既能提高社会地位,又可多得百亩地改善生活,如何能不期盼?
不再想邓季分工之法,记起自家这遭来,又让他兴奋得一夜不能寐,在榻上翻来覆去,偶尔还“呵呵”傻笑两声,搅得妇人埋怨不已。
次日大早起床,罗昭便忙去寻焦触改动户籍、索要田地。
这是当初邓季亲口许诺下的,焦触自不会违背,叫户曹掾史与他换过户籍,只他家田地周边的土地尽已分给别户,并无空置的,现在要想百亩田地连接在一起却是不成,除非别人肯调换。
不过换地而已,不算什么难事,不过这却需寻人来田曹掾史(注)处变动过。
出门行得急,却不料脚下竟绊到什么东西,使罗昭差点踉跄倒地,回顾时,才发现有根木杖平趟在地上,旁边一名老妇人正指着位青年文士大骂:“不争气的阿物,莫非要我进去求么?”
青年文士颊上还有条青痕在,一脸无奈地对老妇人道:“阿母莫恼,孩儿这就便入内求官!”
这人甚为豁达,面上尚留有杖印在,却若无事般自然,又对罗昭赔了不是,方转身入郡衙中去。
注:户曹掾史、田曹掾史皆民政官员。户曹掾史,主民户,祭祀,农桑;田曹掾史,主垦埴畜养;另外还有水曹掾史,为郡国水利人员;时曹掾史,主时节祭祀;比曹掾史,主郡内钱粮赋税尾数之检核。
(本章本要多写这名甲匠的生活,可最近不停有书友在QQ上疑问若民众全跑去当技术人员、勇卒,谁来种地的问题,才顺便扯开解释下,还有关于四等民与奴隶制的问题,将在第15章中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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