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怀安靠在车厢之内,眼睛半眯着,颇有些困倦,但却还是强打着精神,看着对面的朱凌岳,轻声问道:“朱总督,高廉的话,你觉得如何?”
“大人是指粮种一事?”
“正是!”这马车外面看起来并不如何起眼,但是里面却很舒服,靠在软软的车厢内,薛怀安将自己的双腿微微伸直:“你当然明白,他们的目的,归根结底,是以粮换地!”
“下官明白。”朱凌岳苦笑道:“部堂大人,常言说得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朝廷想要重建西北,就好比是要做顿饭,没有米粮,无米下炊,西北重建根本无从谈起。”他抬手抚了抚自己颔下黑须,“想要重建西北,当务之急,就是要稳定民心,让老百姓不至于四处流窜,想要让他们安分守己,要的事情,便是要让他们填饱肚子。”
薛怀安微微颔,道:“朱总督的意思,本官是明白的。只是这些地方门阀,本就已经很有实力,如果此番真的以粮占地,实力将会更加膨胀,朱总督,这个问题,你可曾想过?”坐正身体,肃然道:“一块蛋糕,十个人分着吃,每人只有一小部分,不足为虑,但是如果一块蛋糕两个人分着吃,就能吃饱,吃饱的人……有时候就会很危险。”
“大人是说担心这些地方门阀趁机做大?”
薛怀安叹道:“别人不知,朱总督你应该知道,我大秦立国二十载,这西北固然是帝国的一部分,但却也是朝廷一直以来最为担心的地方。当初天下诸国纷争,西北之地,最是彪悍,风寒笑虽然攻灭了西北诸国,但是各国却还是有余孽未尽,隐藏在民间,他们可是没有一日不想着与朝廷作对,以图东山再起。”抚须道:“风寒笑活着,西北上下不敢轻举妄动,而且西北三道门阀也一直处于互相制衡的态势,维持着西北的稳定。但是如今风寒笑死了,西关道门阀又遭受重创,压在西北上面的石头没了,门阀之间的制衡态势也已经被破坏,如果真的让高廉他们趁机进入西关道,只怕要生出变故来。”
朱凌岳神情凝重道:“部堂大人,下官斗胆说一句,西北变故已经生起,如今我们已经不是提防变故,而是要镇灭变故。”
“哦?”
“下官之前已经向大人禀报,西北各道流民作乱,目前看起来还只是一股股小规模民匪,但是下官却担心,如果朝廷不能迅想出举措,用以安抚西北民心,那么这一股股小规模民匪,很快就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到最后将会无法收拾。”他身体前倾,压低声音道:“下官说一句掉脑袋的话,已经灭亡的前朝,一开始不也正是因为小股流民作乱,却不能安抚,这才导致后来天下大乱吗?”
薛怀安点头道:“不错。”
“前朝当然不能与我大秦相提并论。”朱凌岳道:“但是民患历朝历代都是不可掉以轻心。朝廷无法安抚,他们忍饥挨饿,只能四处流窜,那些别有居心之辈,也定会趁此机会大肆蛊惑……如今西北流匪作乱,便是如此。下官如今最担心的,便是朝廷无法安抚西北难民,会让西北的骚乱越闹越大!”
薛怀安道:“朝廷自然会想法子的,或许圣上已经在想办法。西北的局势,朱总督还是要稳住,咱们手中毕竟还有军队。”
“大人,正也是下官的担心的。”朱凌岳苦笑道:“西北军是帝国的军队,忠于圣上,这自然没错,但是大人千万莫忘记,西北军大部分将士,那也都是土生土长的西北人,那些难民之中,就有他们的父母兄弟……!”压低声音:“就在数日之前,军中有一小批人造谣生事,意图兵变,也幸好下官提前得到消息,秘密将之处理……下官只担心这不是最后一次……!”
薛怀安陡然色变,失声道:“你是说……西北军兵变?”
“确实如此。”朱凌岳神情凝重:“此事事关重大,老将军还在养病,下官连老将军那边也没有敢禀报。这一次兵变,下官提前得到消息,算是妥善处理,可是下一次兵变下官是否还能提前得知,那就谁也不知道了。”
薛怀安紧张起来,道:“这可不是小事,这要是兵变……!”一想到西北军有可能哗变,薛怀安心惊胆战起来。
此时他愈感觉到了西北局势的紧张。
西北没有因为西梁人的撤兵而变得太平,恰恰相反,当外敌退去,真正的内乱才刚刚开始,而内乱之恐怖,往往更甚于外敌。
“军民无食,便无法稳定。”朱凌岳肃然道:“下官之前还想着朝廷能从关内调运粮草过来,但是两个月来,再无一颗粮食进入西北……!”顿了顿,凝视薛怀安:“天门道叛乱,朝廷已经没有精力安抚西北,下官这阵子实在想不出一丝办法,也就在几天之前,高廉这帮人忽然来到了北原县,他们本是想找寻老将军,可是老将军身体状况极差,根本没有时间接见他们,恰好下官也来到北原县,得知高廉他们求见老将军,所以代老将军接见了他们。”
“他们前来,就是为了租地之事?”
“是!”朱凌岳点头道:“下官一开始听他们的提议,心中只觉得荒谬无比,仅仅拿出粮种,就想轻松获得西关道的土地,这群人还真是异想天开。但是两日下来,下官冷静一想,部堂大人,虽然他们的提议很是荒谬,可是……却也是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
薛怀安靠在车厢内,冷笑道:“照他们的提议,关内有粮食的大户多如牛毛,人人都拿粮食来西北种地,那还了得?”
“西北之地,关内的人只怕是过不来。”朱凌岳叹道:“西北的门阀,虽然互相之间不乏勾心斗角,但是如果有外来势力,他们一定会联合在一起,加以排斥。且不说其他,下官在天山道为官多年,虽然关内也有商人在天山道经商,但是却绝不可能在天山道形成根基,关内的商人只要稍微在本地做大,地方门阀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加以排斥,就连官府也是无法插手。”
薛怀安锁着眉头,问道:“朱总督,那依你之见,还真要同意他们的提议?”
“同不同意,下官自然做不了主。”朱凌岳正色道:“但是下官既然食君之禄,自然要忠君之事。西北的情况,下官就算冒犯朝廷,那也是尽心直言。朝廷想要西北太平,就只能拿出粮食来,拿不出粮食,西北就要乱,如今这帮门阀要拿出粮种,不管他们居心如何,确实可以以此安抚民心。”
薛怀安眯起眼睛。
“部堂大人,门阀供粮,可解燃眉之急。老百姓知道有粮可种,自然不会再闹事,这些门阀也已经答应过,在西关道耕种,只能雇佣西关道的百姓,让他们的生活有着落。”朱凌岳道:“朝廷就算真的免去三年赋税,却也不用往西北再花一两银子,三年之内,就等若是西北自给自足。三年之后,西北恢复元气,依然照例向朝廷缴纳赋税。”叹了口气,苦笑道:“西北遭此大劫,若是朝廷真的可以免赋三年,下官相信,西北的百姓一定会对圣上感恩戴德,这已经足以安抚西北民心。”
薛怀安沉默片刻,终于道:“兹事体大,你我都做不了主。不过本官回京之后,会将这里的情况禀明圣上,至若圣上如何处置,本官也是不敢保证的。”
朱凌岳从袖中取出几张银票,“大人,这是他们送给大人在路上的盘缠,还请部堂大人笑纳!”
薛怀安一怔,他已经看出来,这银票竟是五万两一张,加起来少说也有二三十万两银子,皱眉道:“朱总督,这是什么意思?”
“大人别误会,下官可没有银子送给部堂大人做盘缠。”朱凌岳叹道:“他们想让大人在圣上面前多说几句好话,这些银子,也只是他们以盘缠为托词,孝敬的人事罢了。”
薛怀安抬手退回去,摇头道:“本官也喜欢银子,但是这银子烫手,本官不敢拿!”不等朱凌岳说话,已经转变话题道:“本官明日再留一日,后日启程回京。明日先去拜见公主殿下,再去探望老将军,还请朱总督安排一下!”
朱凌岳问道:“大人,这公主将如何前往西梁?西梁公主如今在哪里?”
薛怀安这次并没有隐瞒,当下将西梁的情况简略地说了一遍,大致便是西梁生内乱,新上任的摄政王已经废除了联姻,双方都已经不必互嫁公主。
朱凌岳满脸惊讶,感觉有些匪夷所思。
次日在朱凌岳的安排下,薛怀安和楚欢先去觐见公主,公主自然是被重兵保护,安排在城中的一处府邸之中。
第一个见到的当然不是静云公主,乃是此行随同静云公主而来的太监管事,这太监,楚欢却也是认识,却是当初第一次入宫的时候,领着自己入宫的通事舍人水涟水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