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平!快醒醒,别睡了!快醒醒!”
四周忽然一亮, 刺目的光晒在高峰的脸上, 高峰还没来得及适应这光线, 就感觉旁边有人推了推他, 冲他说话。
高峰揉了揉眼睛, 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 居然趴在了一个石桌上,他迷茫地转过头, 便见一个皮肤黝黑的青年男人, 正冲着自己猥琐的笑。
这个人, 怎么长的有点眼熟?
“傻愣愣地看着我干嘛啊, 睡傻啦,你这二头。”对方见高峰那蠢样子,推了他的肩膀一下。
高峰整个人往后倒了一下,紧接着, 他的手立刻扶住了刚刚趴着的桌子。
这一扶, 高峰立刻感觉到了异常。
这动作不像是他条件反射做出来的,不仅如此,高峰用眼尾扫了一下那扶在桌子上的手, 顿时发现那只手, 似乎与自己平时的手并不太一样。
“累死了,叫我干嘛。”
就在这个时候,高峰听到“自己”在开口说话。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站起来,高峰也借此机会, 看清了自己的衣着。
果然不是他的身体,不仅穿着打扮不一样,连视觉高度也不一样。
“自己”此刻正穿着件花衬衫,深色的牛仔喇叭裤,脚上穿这双一眼就看出是假货的阿迪达斯。
太土了,简直是上个世纪的审美,再搭配一副墨镜,就可以出演古惑仔里的炮灰小弟了。
高峰虽然家境一般,但普通高中生的审美还是有的,这衣服已经不仅仅是丑的问题,这高调的花衬衫,这过时喇叭裤,带着浓厚的时代感,这年头想买都不一定能买得到,根本不可能是当代正常年轻人会穿的出来的。
在高峰对着这一身的衣服发呆之时,他的身体与旁边那个年轻人也站起身,一同朝前方走去。
高峰吞咽了一口唾沫,看向四周。
这一看,更是让高峰大惊。
他居然回到了凤头村?!
不对不对,这里虽然是凤头村,但现在的凤头村不一样,几乎是他小时候记忆里凤头村的样子。
山清水秀,空气清甜,四周长满了各种绿色的植被,不远处还有好大一片的田地,里头种了各种萝卜、青菜、油菜花、香菜等等,都是农家日常吃的。
就在这时,高峰身边的人又开口了:“你说有好东西,到底是什么啊,先偷偷和我说,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高峰感觉自己附身的这个身体翻了个白眼:“到了不就知道了,放心吧,少不了你的好处。”
那人顿时嘿嘿一笑:“咱们村里啊,就你最出息,在外头赚了大钱,还回来造福乡亲们呐。”
“那是当然。”高平哼哼了一声。
凤头村不大,两人走过田地,吹着口哨来到村口。
高峰听着这口哨的声音,极为耳熟,他忍不住转头看向那身边的年轻人,忽然,高峰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这个人……不是别人,不正是他的父亲,高国民吗!
已经习惯了父亲现在中年的模样,忽然见到年轻版的父亲,高峰几乎没有认出来,直到父亲习惯性地,在心情愉快地时候吹起了口哨,高峰才终于认出了他。
所以……这果然是在凤头村,既然父亲从中年变到青年,那么不说明,现在的凤头村,并没有高峰这个人?
那他现在附在这个人身上,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他已经死了,鬼魂穿越时空,回到过去,机缘巧合之下跟着这个高平吗?
虽然两人刚刚的对话很简短,但高峰迅速就判断出了,这个高平在村子中地位不一般。
他和自己的父亲年纪差不多,穿着打扮虽然在高峰看来一言难尽,但在那个时代,却是极为时髦的。
再看父亲脸上那恭维讨好的笑容,迫不及待地等候高平给村子里带来的福利,可见这个高平已经在外闯荡了一番,这是衣锦还乡来了。
但问题是,这样的一个人,在村子里绝不可能籍籍无名,然而高峰这辈子,却从来没有在村里见过有高平这个人。
不仅如此,父亲此刻和这个高平关系这么好,但在高峰的人生中,却从来没有听到高国民提起高平这么个人物。
高峰心中有无数疑虑,但他眼下他动弹不得,犹如被困在这个高平的身体一样,能和高平共享他眼睛所能看到的一切,但却不能掌控高平的身体。
就在这时,一辆小卡车由远及近,“突突突”地开到了凤头村村口。
那车型显然也是当年比较常用的车辆,与高峰常见的车子不同,一路开过来,那尾气又黑又浓,一路污染过来,一直到车子停下,尾气排放才停止。
高峰正看着新鲜,这时,开车的司机从车上下来,二话不说,直接走到车子后面,将后面的车门拉开。
高平和高国民立刻跑了过去。
一边跑,高峰还听到高平对高国民道:“别说兄弟我亏待你,这可是先让你过来挑选的,别人拿的,可都是你不要剩下的货。”
高国民兴奋地点头,一路冲到了车后,当看到车内的情形后,他黝黑的脸上,一下子涨得通红,他有些兴奋,又有些不知所措地对着车子,还有高平傻笑着。
高平抽了抽腰间有些宽松的皮带,懒洋洋地走了过去。
高峰的视线受到高平的影响,高平看到什么,高峰就也只能看到什么。
他走的这么慢,搞得高峰对那车子里装的东西充满了好奇,恨不得飞过去看个究竟,到底是什么能让父亲流露出这种傻兮兮的表情来。
然而当高平真的站在车后面时,高峰顿时愣住了。
一车的女人。
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各色各样的,零零总总加起来有十来个,以高峰目测过去,最大的不超过四十,最小的可能和他差不多大。
最让高峰无法接受的是,他在那一张张脸中,找到了无数个熟悉的身影。
隔壁的李阿姨,对门的张妈,村头的胖婶婶,还有以前最喜欢给他编草蚱蜢的林姨。
十来个女人,高峰能认得出的人约莫有十个,在过往的高峰看来,从他有记忆起,这些人就住在凤头村里,和他们的丈夫一同生活,诞下后代,一户接一户的人,组成了凤头村。
然而此刻,高峰却看到了他记忆中截然不一样的“阿姨们”。
她们看起来那么稚嫩,那么惶恐,犹如货物一样,被关在车上,紧紧的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地望着车外的两个男人。
这时,高平道:“怎么样,选好了没啊,一会儿村里就来人了,到时候被别人先挑走了你可别怪我啊。”
“我、我……我……”高国民头次见这么多大姑娘,亢奋的完全找不着北了,他喘了几口粗气,目光来回在这群姑娘身上停留,“那……要不,就这个吧……”
高峰沿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不等他看清楚父亲选了哪个姑娘,忽然,眼前一阵晕眩,所有画面全都扭曲在一块儿,天地不断颠倒,犹如一层又一层的漩涡将他卷了进去。
等高峰的视线再一次恢复正常的时候,四周的场景又一次发生了改变!
“高平,高平!”一道尖细的女声在旁边响起,一股力道不断推搡着高峰。
高峰缓缓睁开眼睛,当看到身边的人后,饶是高峰已经做好了准备,依然受到了惊吓。
这在旁边和他说话的人,不是别人,居然是年轻时期的洪眉!
洪眉作为高峰的后妈,自然是比高峰的亲妈妈要年轻许多的,但高峰对她有记忆的时间是从初三时开始的,那时候高峰妈妈离世,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高国民立刻另娶新欢。
对比起当年的洪眉,眼前的洪眉显然年龄要更小一些,脸上的皮肤紧致,气色红润,身材也保持着年轻女性的最佳状态,与几年后不断流产的洪眉简直判若两人。
这时,高峰感觉到自己附身的这个高平动了动身体,他的台词和上次差不多:“累死了,叫我干嘛。”
“你觉得我的主意怎样?”洪眉有些兴奋地看着高平。
虽然人物变了,但这个场景和上一个场景其实是有几分相似的。
而且这两个人物,看起来不仅和高平关系密切,显然和高峰本人也是关系十分密切的。
难道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他能附在高平的身上?
说起来,他是怎么过来的,在高平身上醒来之前,他似乎进入了某个地方,经历了并不愉快的事情,但这一刻,高峰却莫名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不给高峰继续思考的时间,正被高峰附体的高平就回答道:“我说洪眉,你就不怕遭报应?”
“报应?”洪眉哈哈一笑,“你都不怕,我怕什么啊,那些女人可不是我弄死的,我要做的,只是帮我的姐妹们享福而已,怎么样,干不干,你自己考虑吧。”
高平站起身,似乎是陷入了思考中,来回踱步。
高峰也趁此机会看出了高平的穿着打扮。
很明显,对比上一次,时间已经进行了一次跨度。
洪眉穿的衣服已经趋近于现代的审美,而高平也终于不再穿那花衬衫和喇叭裤,改成白衬衫和黑色的西装裤,那被擦得蹭亮蹭亮的皮鞋,在灯光下反射着幽幽的光。
高峰这才发现,这两个人是在室内,一个类似于茶厅的地方。
桌上放着两杯茶,显然是他们二人的,看来在场并没有第三个人。
洪眉看着高平来回绕步,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另一只手的指甲,姿态十分的妩媚:“我说,这种事你也不是第一次干,怎么这回反倒孬种了。”
“你这是在怂恿我?”高平冷哼道。
“我可不敢,我就是个平头老百姓,遵纪守法,我只是随口问问而已。”洪眉笑道。
高平看着这样的洪眉,似乎骂了一句脏话,然后猛地拉开门,直接走出去了。
这段对话不如上一段对话那么好理解,高峰莫名其妙地醒来,莫名其妙地听完,至始至终都没弄明白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好在这回没有像上次晕的那么迅速,高平和洪眉分开后,高峰依旧附身在他的身上,跟随着高平下楼,然后乘坐上一辆中巴车,穿梭过城市。
通过高平这一路走来,高峰立刻确认了,这里不是凤头村,而是宝丰市。
因为在博阳上学的缘故,除了凤头村之外,高峰最熟悉的,莫过于宝丰市了。
他不知道以前的宝丰市是什么样,但可以根据他现在记忆里的宝丰市进行对比,再加上这四周的建筑,周边娱乐明星广告牌的风格,还有街道上路人的着装,以及手机等日常用品来推测,高峰目测过去,此刻的时间应该是七八年前左右。
高峰在猜测四周情况的时候,中巴车已经逐渐离开宝丰市,朝高峰熟悉的那条路行驶。
平常高峰从宝丰市回去是需要好长一段时间的,但这会儿,高峰感觉可能才过了不到一分钟,中巴车居然已经到凤头村了。
可能因为他现在是“鬼魂”的缘故,体感时间流速比平常要快一些。
此刻已经是晚上,凤头村内一片祥和宁静。
高峰仔细查看四周,这是他记忆里熟悉的凤头村,但问题是,他刚刚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凤头村,现在又看到几年前的,瞬间就感觉出了微妙的差别。
空气没那么好了,绿色植被虽然依然茂盛,但对比起当年勃勃的生机,顿时逊色了不少。
如果说二十多年前的凤头村是一副鲜艳至极的油画的话,现在勉强算是一张彩色照片吧。
依旧好看,但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再对比现在的凤头村,高峰心一沉。
和这两个凤头村对比,那么现在的凤头村,简直就和黑白遗照没有什么区别了。
以前的凤头村生机勃勃,现在的凤头村,大白天的都鬼气森森……
这时,高平从车上下来,一步一步朝村子里走去。
“高平?”就在这个时候,村口那路灯照耀不到的黑影处,忽然走出了一个人。
高峰定睛一看,顿时认出了,这不是他们凤头村的村长么。
这村长除了头发黑一点外,与高峰记忆中的模样倒没有太大的差别。
见高平走过来,村长迎了上来:“怎么样?”
高平不急着说话。
村长顿时急了:“大伙都等你的消息呢,你从来都是最有主意的,到底怎么样?!”
高平缓缓道:“没问题倒是没问题,就看大家能不能下得了决心了。”
“这还用说,能赚大钱的事情,谁不乐意?那片地这么多年,也没让我们发财,现在总有人要了,全村的人都举手欢迎的!”
高平缓缓道:“您可别忘了咱们村的特殊情况,以前村子闭塞,就我上下乡,现在可不同了,这凤头村是我们高家人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地方,我担心……”
村长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有些发白:“高平啊,当初为了娶新媳妇,大家都把那些老的给赶走了,这……难道还要再赶一波?”
高平摇了摇头。
村长刚想松一口气,便听高平道:“现在可不比以前了,这群人要是下山乱说,我看别说卖地了,全村的男人估计都得去蹲监狱。”
“这么严重吗?”村长倒吸一口冷气。
高平也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都怪我当初一心为了大家着想,带回来的全都是高素质女学生,这么多年了,结婚的结婚,生娃的生娃,依然个个是个养不熟的狼,上次我就听大瓜那老婆在和几个婆娘讨论,说现在山下的日子好过了,打算带着孩子离开咱们凤头村,去过新生活呢。”
“她敢!”村长立刻怒了,似乎回忆起许多不愉快的往事,最终咬牙道,“高平,你老实告诉我,这要是卖了,能值多少钱?”
高峰伸出五根手指头,在村长面前晃了晃。
村长眼睛一下子就直了,然而下一瞬,高峰竟然又伸出了五根手指头,十根手指头,不断晃着村长的双眼,瞬间就将他晃花了眼,毫不犹豫地道:“那就这么干了!”
说完,村长毫不犹豫地转身走进凤头村。
高平目送着村长的背影离开,过了一会儿,突然轻笑了起来:“这人啊……啧啧啧。”
他一边摇头感叹着,一边缓缓走进凤头村里,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着。
“这可不能怪我,我本来是打算让你们来凤头村过好日子的……”
“你们自己不想留在凤头村,那就别待了,离开这里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进村子里,紧接着,原本静谧的村庄,忽然传来了各种怒喝打骂的声音,女人的声音比男人要尖锐一些,幽幽地在凤头村四周回荡着。
“你说什么,要我离开这里?离开这我能去哪儿……”
“你疯了,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去山下告你这种话,我儿子都给你生了,我还能怎么办……”
“对,我不是你们凤头村的人,那当初你为什么要把我带过来?!”
“没错,我就是恨你,我恨不得你去死!”
“这是要娶新老婆了啊,就像当初娶我那样,这回,要把我们扔到哪儿去,后山吗?”
“那笔钱多吗?”
“高国民,你也要这样吗?”
原本高峰正聆听着四面八方的声音,忽然,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也听到了熟悉的名字。
高峰浑身一激灵,第一时间朝自己家中的方向望去,然而不等他看清,又是一阵天旋地转,高峰觉得自己就像被扔进洗衣桶里一样,被人来回滚动搅拌几番,等他晕头转向,几乎快昏厥过去的时候,忽然,四周猛地安静下来。
“叔叔,叔叔。”一道声音在他耳旁响起,带着青春期少年独特的嗓音。
高峰睁开眼睛,便看到一个少年站在自己面前。
他身形消瘦,面容有些憔悴,明明正值最青春年少的年纪,但脸上却盛满了悲伤。
高峰呆住了,因为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几年前的自己。
随着高平站起身,高峰连忙看向四周。
白色的灵堂,披麻戴孝的少年,还有前方不远处,那张女人的遗照。
这是……高峰母亲的灵堂。
高峰这辈子都忘不了这一天,从小疼爱他的母亲离他而去,那天他和父亲一起守灵,见了村子里许许多多的人。
因为沉浸在悲痛中,高峰满脑子都是母亲,根本不记得那天见过谁,又和谁说过话了。
原来……他竟然在那个时候,见过高平了吗?
高平站起身,低着头看着被自己矮一截的高峰:“干嘛。”
“你压到我的纸了。”小高峰说着,将刚刚桌子上被高平压着的纸钱捡起来,打算拿去火盆里继续烧给母亲。
“这些纸有什么用,人都死了,烧再多也拿不到她手里。”高平哼了一声,“你过来,乖乖听叔叔的话,叔叔给你钱,怎么样。”
小高峰并没有理他。
“我给你的钱,你妈妈能用的上。”高平又道。
这顿时吸引了高峰的注意力,他转过头,看了高平一眼,目光有些警惕。
然而就连高峰都看得出来,那个时候的自己,已经意动了,更何况高平这个老油条。
见小高峰走到自己身边,高平弯下腰,在高峰耳旁道:“去你家楼下那个橱柜,把柜子打开,你妈妈在里面看着你呢。”
你妈妈在里面看着你呢……
小高峰猛地抬起头,惊惧交加的表情,最终被定格成了最后的画面。
高峰附身在高平的身上,与当年的自己对视着,即便是呈灵魂的状态,听到这句话,他的身体也止不住地颤抖着。
就像是一个掩耳盗铃的人,忽然被人砍掉双手,没有了东西遮挡住耳朵,所有的真相,都在这一瞬间被戳破。
而隐藏在真相下的懦弱与自私,再也没有隐藏的余地,和此刻的高峰一起,彻底地暴露在了他自己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