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萤吟声甫落, 墙上墨迹未干, 人群中在短暂的沉寂之后,忽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甚至有人吹着口哨喊道:“好对!妙对!绝对啊!”
他们纵然不能将中草药名全然默出然后来对这个对子, 但是别人对出来之后,看看是不是合适的中草药名, 对的工整与否,还是可以辨别的。
那边里, 大才女邱应仪的面色也变了几变, 最后实在忍不住上前问了一句道:“姑娘可是进过宫?又或者听说过此联?”
其实这对联,秋萤的确是听过的。而且,也的确是宫里面传出来的。
相传宫内有位娘娘气质出群, 才学过人, 很受天子赏识,无奈却身体不好, 日日与草药为伴, 俗话说久病成医,几年过去,这位娘娘已熟知很多药理。有一日,恰逢娘娘身体不错,且兴致也不错, 走出宫室来游御花园。正好碰见太后娘娘也在游御花园,并且还在赏赐一个老花匠,那老花匠自然就是柳公。
娘娘听闻是老太医与柳公一起调制的“食补粥”很合太后娘娘心意, 这才得了赏。就问柳公是否也通医理。柳公回道:“草药草药,先是草,后是药。花草花草,也有花,也有草。奴才伺候花草久了,就也了解它们的秉性用途了。”
娘娘听了笑道:“见你回话,是个念过书的。既然识花识草也识字,我这里有个与药草有关的上联,你且来对上一对。”
这便是那“红娘子”上联的由来了。
本来,秋萤是不想隐瞒自己知道此联的事情的,但是邱应仪如此一问,摆明了是不相信秋萤能对出这对联来。她话语间虽然十分客气,但背后的含义却十分伤人,秋萤听了立刻不乐意起来。
秋萤看着邱应仪淡淡笑着回道:“不知道邱姐姐是将此联看得太高,还是将小妹我看得太低?也罢,今儿个行馆外头聚了这么多文人雅士,又难得见到了才名远播的邱姐姐,就由姐姐再出几联,小妹试对一二。如有对得不好的地方,还请诸位雅客包涵,也请邱姐姐‘口下留情’——莫要出得太难才好。”
此刻,柳长青已经搁下笔,净了手,走回了这边。他听到了邱应仪的问话,立时就想出声回答,不料秋萤朗声给回了过去。一是没有直接回答问题,不说听说过,也不说没听说过,只含糊地反问了一句;二是这句反问问得恰到好处,柔中有刚,还隐约暗示了是自己对得的;三是居然知道趁势反击,因为对自己对对子的能力有信心,要邱应仪出对,让事实为自己说话;四是语意双关,“口下留情”一是谦虚客套,二是暗示邱应仪之前的话已然失了礼数;最让人意外的是,“口下留情”还拉了长声,待大家体会了其中意思之后,又接上一句“莫要出得太难才好”,让人憋了气却又没个出处。
柳长青唇角弯了又弯,他的秋萤没看《史记》与《孙子兵法》,也已然有了一套了。其实,她不是自小就巧舌机变的么?否则郝小胖山坡打架一事,又怎能让她“得了便宜还卖乖”?这番一想,心下就放松了起来,任由她自己应付。
而这边,其实邱应仪话一出口,已感到不妥,只是想收回来是来不及了。此刻被秋萤言语一激,一下子骑虎难下起来,是出对子难她也不合适,不出对子难她的话,这关又情同虚设了,传出去也不好听。而围观的众人巴不得乐子更大,热闹更多,立时跟着起哄起来,非要邱应仪出对不可。
邱应仪见难拂众意,就势说道:“姑娘好才华,这围墙对已对得,门自然是进得的。不过,既然大家兴致都这么好,我们就对上几对,权当乐乐。”
心中打定主意,不出名对,只就地取材,试试秋萤是否有真材实料。左右看看,四下皆是皑皑白雪,略一思索,念道:“月映雪,雪揽月,月下闻君踏雪,雪上共君赏月。”
秋萤一乐,立即扬声对道:
“风挽梅,梅倚风,风中同卿寻梅,梅间与卿听风。”
“山傍水,水绕山,山下携友望水,水上与友眺山。”
“风拂柳,柳摇风,风中观美倚柳,柳旁同美听风。”
秋萤以三对一,出口成对,引起轰然叫好。
邱应仪脸色一变,红唇微启,秋萤见了知道她不打算客气了,所出对子定然难得很,当即抢着说道:“多谢邱姐姐口下留情,秋萤方才献丑了。既然是权当乐乐的吟诗作对,有来有往才好,姐姐适才出了题,如今换我了。”
邱应仪恃才心傲,哪里将她出的对子放在眼里,口中应道:“是这道理,请出上联。”
说罢也是拿出了十二分的精神来,准备听了就对,一定压过秋萤的风头。
秋萤笑笑道:“我这对子不长,而且雅俗共赏。这对子呢,不只出给姐姐你,也出给行馆中的新科状元,若对得出呢,我们再来赴宴不迟。”
邱应仪见她将自己先前的话搬了出来,心中冷哼一声,却也不以为意,只催促她快些出题。
秋萤笑笑,提气扬声说道:“我的上联是:夏大禹,孔仲尼,姬旦、杜甫、刘禹锡。”
邱应仪闻言一愣。
秋萤继续高声说道:“之所以说它雅俗共赏,因为这上联联面虽然都是先圣故儒,文人雅士,但是谐音却很有乡土情趣。”
邱应仪愣然念道:“下大雨,恐中泥,鸡蛋、豆腐、留女婿。”
秋萤赞道:“邱姐姐果然机敏过人,不知需时多久可以对得?若是太久,我与长青哥想先行离开了,否则天色晚了,真的要‘月映雪,雪揽月,月下闻君踏雪,雪上共君赏月’了,美则美已,只是夜里走山路,太危险了,还请姐姐体谅。”
邱应仪皱眉苦思,哪里还顾得上答话。
眼见秋萤笑吟吟拉了长青要走,周围也在苦思下联的文人雅士,不觉出声问道:“请教姑娘芳名?”
柳长青心中一动,扯住秋萤不让她回话,代为答道:“在下柳长青,这位是在下未过门的妻子,家居南小巷,姓张,名字就不便透露了。适才的草药联什么的,都是因为家中园林颇多景致,家祖又酷爱园艺,受其影响,所以才对花花草草甚为熟知。诸位雅客若是不嫌寒居敝陋,长青在此与诸位定个‘三月之约’,三月之后,正是草长莺飞,桃花盛开的阳春,三月二十六那日,欢迎诸位到南小巷赏花观景,吟诗作对,赏鉴美食。今日有美在侧,与诸位暂且别过,我们三月之后南小巷再见。”
那边邱应仪忽然出声喊道:“且慢。张家妹子,可否告知此联是否绝对?可确然能对?”
秋萤回头笑道:“邱姐姐放心,此联并非绝对,确然能对,小妹不才,对了两个。”
说完又朗声笑道:“诸位能对得此对的,南小巷必然花/径为君扫,蓬门为君开,三月之约,奉为上宾。”
说罢与柳长青登上那个华丽至极的马车,车把式甩鞭,缓缓远去。
那大才女邱应仪与新科状元邱应方姐弟二人,在城郊赏雪宴行馆接连逗留了三日,没能对得此对,无奈之下,罢宴离席归家,与赵筱筱的婚事暂且按下不提。
而京城中流传起一则越来越夸张的传言,据说是这京郊南小巷,有位姓张的才女,乃不世出的旷世奇才,遍寻京城,是无人能敌。
物换星移,几度飞雪之后,已然到了草长莺飞的阳春三月。
自从开春,南小巷就忙了个人仰马翻,栽花种树,打理园子,另外赶制桃花笺的请帖等等,杜三娘素日无事,也一身素雅打扮,带着小铃铛过来帮忙。而秋萤也将小梨涡接来了京城,继续由柳长青授业读书,岂料小梨涡总不用功,偷跑出来跟小铃铛一起玩儿,最后秋萤与杜三娘说了说,让小铃铛也跟着一起念书了,小梨涡这才安安稳稳地待在学堂里了。
这天正是三月二十,这段时间秋萤与宛如分了工,秋萤负责园林景致,完全地给柳公和长青打下手;宛如则负责种菜,带着青梅和青丛,供应停云楼。忙完一天之后,小铃铛和小梨涡吵着要吃榆钱饭,秋萤无奈,只得带了他们两个,一起去附近钩榆钱。
说是附近,其实南小巷这边比较荒凉,往远处走走就到了一片坟圈子里,这里面有几棵特别老的榆钱树,树身就有一个人合抱那么粗,上头的榆钱儿一串串的浅绿莹莹,饱满得好似快要压弯幼细的树枝,在晚风中忽忽地晃荡着。
照旧是小梨涡爬树,嗖嗖地像只小猴子,越爬越高。
秋萤在树下一直盯着他,眼睛也不敢眨,就怕他一个疏忽踩滑了脚。
下面小铃铛却喊道:“小哥哥,别爬太高啦,小心点儿。树梢梢上头风大,长的大榆钱儿串都吹下去不少啦!”
小梨涡听话得很,当即不再往上爬了,拿出别在后腰上的镰刀钩,抱着树身,就伸着胳膊捡着饱满鲜嫩的榆钱串儿往下削。
嫩绿的榆钱串仿佛开满浅花的花枝,接二连三的掉落下来,树下小铃铛背着柳条背篓,跑来跑去的捡,银铃般的笑着,时不时地哎吆一声,喊道:“哎吆!小哥哥你怎么往我头上丢啊!”“哎吆,这么大个枝子你钩下来多可惜啊!明年该少长一串了!”“够啦够啦小哥哥,够吃就行了,给旁人家留点儿,柳先生说了,现在正青黄不接呢!”
秋萤抱着胳膊站在树下笑,看着他们,就仿佛看到了自己和长青哥哥的小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