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学后面有一片很深的树林。当年的学子们除去要修文治之外, 还要修习“武功”, 其实也就是骑猎。那片树林,便是想当然的竞技场。
那年,学子们分做了两队, 一队由赵成煦带领,一队由何少一带领, 在林子里展开了骑猎大赛。赵迎就在赵成煦的队伍里,按辔缓行, 听着两人唇枪舌剑。
何少一执着缰绳, 豪气干云地道:“成煦,今年这骑猎大赛,我们已经比过了三次, 你是次次都输了给我, 这次可想好了再输我点什么?”
赵成煦笑道:“休逞口舌之勇,记得上次输你不过毫厘之差, 这次定赢你个心服口服。”
何少一哼上一声, 转向赵迎道:“赵迎弟弟,到我这队里来。输了的那队要负责烤肉备餐的。”
赵迎看赵成煦一眼,笑着回道:“打猎亲兄弟,我自然是要留在哥哥的队伍里。而且我们也不会输,这次一定赢你。”
何少一撇过头哼道:“打猎亲兄弟?我看是打架亲兄弟吧?啊, 不,是亲兄弟打架。我可招呼过你了,一会儿输惨了还要干活, 千万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赵迎拱手道:“多谢少一兄美意。待会儿还望你全力以赴,免得输掉的时候诸多说辞。”
何少一气道:“你!真是的,那你等着输吧!”
说完招呼队伍,一声唿哨,抢先入了林子。
赵成煦侧头问道:“迎弟,你有何妙计?快说来听听,这次定要大挫他的威风。”
赵迎点头道:“嗯,我已经知道前三次大哥为什么会输了,这次只要这般这般便可。”
赵成煦笑道:“这个不难,当能做到。只是只凭这些,就能赢得了他么?”
赵迎摇摇手指道:“当然不行,还需要大哥到那儿去,如此行事,方能让他心服口服。”
……
晌午之前,两队人马齐集,开始点算战果。
何少一那边共得了山鸡七只,野兔五只,鹿两头,果子狸七只。
赵成煦这边却热闹得很,山鸡五只,鹧鸪五只,野鸭七只,斑鸠、野兔各五只。最显眼的是地上还倒着一头野猪。
胜负立分。
何少一垂头丧气地在林间的小河畔,垒石埋锅添柴生火,他的同伴们则有些砍了树枝,削利一端,搭烤肉的支架,有些在一旁去毛清洗野味。
赵迎笑吟吟地走到何少一身边道:“少一兄,知道为何输掉么?”
何少一叹气道:“成煦何时变聪明了?以前不是只照着一种打么?”
赵迎道:“这是他当年学骑猎时候的手病,因为爷爷吩咐他向来都是今天去后山打山鸡,多打几只我做鸡毛掸子。要不就是今天去后山打野兔,多打几只,我要宴请老友。如今他是领队,一个队伍全跟着他满林子地找山鸡,还能不输么?”
何少一横他一眼道:“是你给他出谋划策?怪不得他如此胸有成竹。”说完他大量赵迎一眼道:“亏我还一直惦记你,告诉他你身量还小,马术不精,林中太乱,让他好生看顾着。结果,还是你们亲兄弟亲,将我摆了一道。”
赵迎低头一笑道:“多谢少一兄。”
何少一不满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摸到赵迎下巴,往上一抬道:“跟你说好几次了,笑的时候不要低头,男子汉要这样笑!”说完收回手气运丹田扬起头哈哈哈,哈哈哈地大笑给他看。
林侧赵成煦有同伴问道:“何少今天输了,是不是有点怨气啊?看这笑的!”
赵成煦道:“不用理他,他啊有疯魔症,时不时地发作。”
那边何少一继续叹气道:“迎弟啊,你不要动不动就脸红,你没听到有人背地里叫你娘娘腔么?男人要大气,要大气。”
赵迎回嘴道:“我很大气啊,都没跟他们计较。是谁脸红脖子粗的非过去揪住人家衣领,要人给我道歉来着?”
何少一赧然道:“我那次发脾气,主要是夜里头还听到他们嚼舌头,白日里又见人那么说,才气不过的。男子汉也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赵迎帮他添柴,边道:“谁爱说谁说,我才不在乎。你以后也不要跟他们治气了。”
何少一断然道:“不行!你不知道他们说你什么才这么风轻云淡!要是给我再听到我还非管不可!他们说你,说你……身量娇小面皮嫩,都能做娈童……”
何少一说漏了嘴,立时止住,一边偷眼去瞧赵迎的神色。
只见她神色如常,正拿过收拾好的野山鸡往火上架,心中不由得佩服他的气量。
却见她架好了,才回头笑问道:“少一兄,那个……娈童……是什么?”
数月后,秋风瑟瑟,何少一邀赵迎一起上山赏红叶。
赵迎出府门,抬头见到一辆华丽至极的马车,笑道:“少一兄,你这排场可真大。”
何少一当即回道:“既然是携美同游,自然当华车盛服。”
赵迎脸上泛红,一时愣住。
何少一回过味来,当即伸手打脸道:“呸!我说的是携成美同游,漏了一个字。”
赵迎略略尴尬一笑,这才举步等车。
山上有座何家的别院,说是别院,也就是一处风姿秀丽的居所。面积并不大,也是招待上山踏春踏秋的友人所设。
两人玩得个尽兴,不知不觉已夕阳西斜了。
赵迎这才省得时辰不早了,便欲急急下山。何少一挽留不住,只得驾车相送。
不料天意留人,一阵秋雨急急而下,何少一便驾车将之带去了山上的别院。
云收雨散,月出东方,夜已深沉。
赵迎裹着厚斗篷到后院来透气,发现后院竟是一片七色花海,中间两棵繁茂的梧桐树,中间还挂着一架秋千。
这别院后院的花园,本就是汇聚了山上四季的各色花种,也是别院最大的特色。用过晚饭,何少一推窗见月色甚好,便欲请了赵迎出来,月下赏花。不料他房间门却是开着的,信步走到后院廊下,只见廊下栏杆上搭着他的斗篷,他人却站在了秋千上,面带微笑,荡得很高,还调皮地单脚站在秋千板上,变换着各种姿势,一点儿也不见害怕。
何少一缓缓走过去,只一个感慨:“原来男人也可以荡秋千,且可以如此花样百出,仪态万千,让人眼花缭乱。”
话虽如此,走近之后,想到刚落了一场雨,他还是出声提醒道:“板子湿滑,你可注意……”
谁料这一开口,却惊吓了他,一个愣怔间便站不稳了,忍不住惊叫出声,眼见着就摔了下来。
何少一眼疾手快往前一蹿接住了他,冲力却将两人都掼倒在地了。
花丛里枝叶滴露,登时将两人衣衫湿个半透。秋风正凉,何少一连忙将斗篷裹到赵迎身上。
赵迎裹好斗篷,面色才渐渐缓了过来,恢复正常。
他抬脸责道:“少一哥,你干嘛突然出声啊?吓死我了!”
何少一却不答话,他想起来正是人家救了自己,也不好再说,刚想说句软化,肩膀却被何少一抓住了,他眼睛亮晶晶地问:“迎弟,你刚才叫我什么?”
“少一……兄……”
“不是!”
“少一……哥……”
“再叫一个!”
“少一哥!”
“嗯,以后都这么叫了!知道没?”
“啊?好……好吧。”
何少一将他从花丛里拉起来,月色如水,倾泻了一个院落的银光。
赵迎笑道:“少一哥,你看,这才是真的花前月下!花之前,月之下。”
何少一拍手道:“对啊,花间一壶酒,对酌两相亲。你快回房换上一套我的干净衣衫,我去叫人备酒,我们廊下赏月观月,吟诗作对,岂不快活?”
说完也不待赵迎答应,急急去准备了。
一张矮几,两个蒲团,斗篷更加厚重,伸手一摸,才知道里面缀着皮毛。
矮几在长廊下放着,上面一碟炒蚕豆,一碟酱牛肉,一碟五香豆腐干,一碟盐卤蛋。一只银耳玉色白瓷酒壶,两个小盅。
何少一笑道:“这是我自厨间寻来的,迎弟将就则个。一会儿还有热姜汤送过来,这山上不比山下,更深露重夜风凉,一个不注意伤寒了就坏了。”
赵迎笑道:“已很好了。只是我酒量不好,只能浅饮,否则定要失态。还请少一兄勿怪。”
何少一斟酒的手略停,问道:“你叫我什么?”
“少一……哥。少一哥。”赵迎连忙更正。
何少一笑道:“能饮多少便多少,哥哥不灌你。”
热姜汤送过来的时候,还上来厨子做的山鸡炖野菇,满满的一砂锅,冒着热气。下人们还抬来了三扇屏风,将左右与后方都挡好,抵御夜里的凉风。赵迎这边起了一个炭香炉,下面是精炭,上面是檀香。另有两个小暖手炉递到了他们手上。
何少一没叫人伺候,下人们下去后,赵迎也放松了下来,尤其是这个圈起的小空间里,似乎温暖得很,热姜汤下肚,从里到外的透着暖意。两人一边饮酒,一边小声交谈,凑到一块去啃山鸡肉,喝野菇汤,好不惬意来哉。
不多时,赵迎已醉意朦胧,支持不住,趴到了桌子上。
何少一却不愿回去,将皮毛斗篷给他裹了个严实,最后想了想,又让他靠在了自己怀里,凑近炭火,将自己身上披的斗篷往前拉拉,又给他覆上一层。
赵迎换上的是何少一的衣衫,略有些大,领口微开,一线锁骨若隐若现,在月光下闪着迷人的光泽。袖子略长,他的手伸直了也只能露出个指肚,喝酒的时候略挽了上去,露出了一节皓腕。
何少一将他袖子撸下来,将胳膊也盖到斗篷中去,碰到他手时,只觉得修长细软,若不是掌中有练习弓箭留下的薄茧,他简直觉得那诚然就是一双女人才有的纤纤素手。
何少一原本喝得不多,却只觉腹中一阵燥热,热意渐渐上涌,不多时额上就见了微汗。怀里的赵迎醉意朦胧,似睡非睡,将醒未醒,何少一问话,他偶尔还能断断续续的作答。
又聊了一会人,何少一也觉得睡意朦胧了。忽然听到赵迎轻声问道:“少……少一哥,那天我……问你的……娈童……你为何不告诉我……是什么……”
何少一一震,立时又觉得醒了酒,遮掩道:“不是什么好话,你老记着做什么?”
赵迎道:“我……我好奇,哥哥他……也不告诉我,还问,问我,从哪儿听来的……”
何少一连忙道:“你没说是我说出来的吧?”
赵迎立时答:“没……没有。我总,总觉得……好似不是什么好词……”
何少一低头,想了想还是凑到他耳边道:“娈童……就是一些达官贵人身边豢养的……男宠……”
说完这句,何少一只觉得心跳加快,手上发麻。低头想借着月色,好好看看赵迎细瓷般滑嫩的小脸儿,月儿却不知时地钻到了一片薄云里,院子里暗下了许多。
何少一看不真切,头就越垂越低,发觉怀里的赵迎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他的解释。
唇要碰到他脸时,何少一按捺住心头的乱跳,将头微侧在他耳边低声道:“迎弟,你说,男人会喜欢上男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