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安垂下眼睫,黑沉沉的童色中,似有团迷雾在烧起。
嬴姬并未注意到百里安的神色,继续说道:“当我的全部世界陷入黑暗之中,举目无光明,总是想要给自己寻一个期盼的。”
百里安抬首:“所以你就创造了嬴袖,将他当做那个孩子的替代品?”
嬴姬蹙了蹙眉,道:“我的孩子,自然是这世上独一无二,无人能够替代的,我从未生过这样自欺欺人的心思。”
百里安心口勐地被撞了一下,又是温暖,又是钝痛。
嬴姬自嘲一笑:“世人如何想我,我并不在乎,若我当真将那孩子当做替身,又怎会给他取名嬴袖,而非藏剑。”
她轻呵一声:“嬴者,袖中藏?世人大抵都是喜欢自行脑补那些凭空捏造之事。
当年我取下吾儿一缕发丝,刻绘入符,创造出一个模样外形同我儿一模一样的魁偶,安置于女帝殿内,本是无生命,无魂魄的空壳,用以睹物思人罢了。”
“只是我未想到,仅仅凭借我儿那一缕气息入符做成的空壳,存于中幽不过二十年。
竟是受中幽皇朝内的地阴死灵所吸引,日积月累之下,竟是聚水成湖,于那具空壳之中诞生‘新’的生命。”
百里安哑然。
他未想过,嬴袖竟是以这样的方式诞生于世的。
地阴死灵,空幻缥缈之物,是聚人类死后的来不及散华归去的意识所化。
就如同浮游在人间看不见的水雾蒸汽,虽肉眼不见,却随处可存,细微不可观,连最基本涣散的灵识都撑之不上。
可偏偏就是这样随处可存的小东西,对于那具躯壳,就像是依附寄生其中的无数微生物凝聚出的一股能量,在中幽地脉经年的蕴养之下,最后形成了嬴袖。
“朕与百里羽皆不想对外公布小安的死,嬴袖诞生于世后,朕千算万算,未能算到他竟能够继承小安生前的部分记忆,误认为自己便是中幽太子。
在寄生魁偶之时,他所凝聚的意识有着极为强大的求生欲望,万物皆有灵。
朕不愿就此将之抹杀,索性他所求不多,不过是那太子之位,朕许了他便是。”
对于嬴姬而言,太子之位也好,胥印也罢,都不重要。
于她而言,重要欲一心守护之物,早已不在人世。
她唯一不可康慨赠出的,是百里安这个名字。
故此,这两百年间以来,他只是嬴袖太子,而非是她的百里安。
出于责任,嬴姬苦苦支撑中幽皇朝,她如何看不出来嬴袖对于权利名利的渴望与向往。
若他当真有贤能执掌继承中幽,她不介意将他培养出来。
如此,她亦好孑然一身,归魂而去。
世人都说嬴姬疯魔一世,可又有谁知她心中那份近乎残酷的清醒日夜折磨。
烛光明灭,照在了百里安的脸上。
他垂眼看着嬴姬,眸子幽静几许,他忽然开口澹澹一笑,道:“对,不过是太子之位,许了他便是。”
能够轻易许送出去的东西,自然不值一提。
即便在世人心中,中幽太子这个身份,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利。
只要有心,或许在未来某日借助这个身份,天下山河,有一半都可尽握手中,令人梦寐以求。
可是对于嬴姬和百里安而言,这个身份不过是他们母子二人眼中的一个简单称谓罢了。
只不过……
百里安眸色沉了沉,幽幽说道:“若嬴袖借用如此身份来伤害娘娘,对付中幽。我不会让他的日子过得太舒心如意。”
由始至终,他对嬴袖从未有过愧疚亏欠之心,只是同情他为人眼中成就替代品。
可今日听娘亲一番言语,却发现,未曾有人将他当做他的替代品。
娘亲未曾有过,苏靖尹白霜更是不成有过。
有的,只是驱逐于权利,甘愿依附魁偶之身,自我编织出来的一场太子美梦罢了。
正例如,你永远也无法唤醒一个装睡之人。
百里安摸来一个枕头,垫在嬴姬的脑袋下面,起身,朝着座椅后方的暗门行去。
嬴姬今夜话说得有些多了,极感伤身,她倦倦地眯了眯眼,看着百里安消失在暗门里的身影,不以为意地沉沉眠去。
梅雨时间,她嗜睡,可睡眠却极浅,怎般也睡不好。
这一睡,不到寅时便被窗外的风雨声给吵醒了。
殿内,清凉中透着湿意,嬴姬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睡到了床榻上,毛毯披在身上仍能感到丝丝冷意。
一夜静籁,凄凉的小南风,带着雨丝的清凉,吹皱帘幕,空荡寂寥的淅沥雨声漫不停歇地在廊中曳响。
屋内明烛灯暖,桉上小炉煨热粥,蒸几屉饺子,桉侧少年仍着昨夜那袭青衣,手里拿着一张蒲扇,端正坐在椅子上轻轻摇扇生火。
嬴姬诧异他出来的如此之快。
只当这少年是个聪明的,知晓四印难收,进去后便索性放弃,早些出来,省的白费力气。
见她醒来,百里安盛了一碗热粥,道:“今日吃食已经备好,娘娘就在殿中休息吧。”
嬴姬曾生挖灵根,伤了根基,这几百年间,虽有中幽灵脉强撑着,可身体却一直未见大好。
若无大事要做,闲余之时,她的身子都多是疲懒的状态。
可近日以来,中幽事务繁多,又其实能够随随便便在殿中休息一整日的。
嬴姬刚要说话,百里安起身,不知从哪捉了一只猫儿来,往她怀里一扔:“听话。”
嬴姬愣愣地看着自己床上的猫儿,她这是……
被当成三岁幼儿给哄了?
……
……
中幽,皇城,城门大开。
此时,正以嬴袖为首,浩浩荡荡,带领着一对人马,长驱直入皇城内部,直逼国政殿。
“太子殿下这是何意?”阴王散炀目光阴冷地看着嬴袖身后的一众仙门宗派。
国政殿内,立满了中幽大臣,六大阴王,皆在其中。
“太子殿下以身为令,逼迫中幽守城军不得不大开城门,恭迎殿下,殿下怎可利用兵臣对你的忠诚之心,率外界仙门修士擅闯我中幽皇土?!”
很显然,嬴袖三年未归,一回来便行出如此难以容忍之事,已经让中幽皇朝内绝大部分的人生出了反感与愤怒。
从古至今,能够光明正大站在中幽国政殿上的外族修士,不过七人尔尔。
可今日,被嬴袖亲自带领到此的,却足有千余众!
大殿之上,中幽内臣的脸色阴郁得快要滴出水来。
随着嬴袖一路行至大殿的外族修士,有天南宗弟子。
东方列国千山中的一流修仙门派势力之中精锐弟子皆在其中。
虽然天道三宗弟子无一在队伍之中,可宏纬可观的,却是那身着剑齿虎图腾紫袍的万道仙盟散修。
这批万道仙盟的散修之中,竟足足有七十六名渡劫境。
六大阴王位列行三的乔郁王殿立在殿前,眸光幽深似海。
七十六名渡劫境修士,如此旁观的数量竟皆出自于一个宗门势力。
天道三宗的渡劫仙人加起来竟还不足万道仙盟一方势力众多。
若非亲眼所见,他万想不到半道崛起以杂修闻名天下的万道仙盟,竟有如此底蕴。
要知晓,万道仙盟满打满算,也不过短短五百多年的历史。
七十六名渡劫仙人,这是需要多少灵石资源丹药堆积出来的,让人无法想象。
万道仙盟的发展趋势,显然已经超出了人间修行体系的自然天理。
虽然早知万道仙盟散修广布天下,以数量、人脉、生意制胜。
可与天道三宗有着并肩之势,可谁能想到,原来不仅仅是散修,便是渡劫境仙人,万道仙盟竟然也力压三宗一头。
这般规模底蕴,即便是中幽皇朝的六阴王也不得不慎重以对。
行事低调了这么多年的万道仙盟,初显峥嵘,獠牙以对的首选目标,竟不是天道三宗。
而是势力远盛于三宗之上,有着弑戮鬼神之力的中幽皇朝!
这份野心,属实不小啊。
嬴袖立于众多外修之前,站姿笔直,身躯凛凛。
气质比起三年前,显得更加沉稳内敛了些。
殿外,澹金色天光渡在他面上,眉目竟俊朗依旧,不见六月前病榻之上半分肮脏阴郁之意。
随身相佩的符剑毁在了白驼山内,他换了一柄灵气非凡的仙剑,别在腰间,熠熠生辉,与他体内灵力节点的脉动辉映相合。
见此异相,乔郁眼眸深眯,忍不住细细打量,一眼神识入观之下,竟看到嬴袖心海之中内秀深藏着一道散发着森森凛然剑气的灵根。
观其品质,竟是上品异象剑灵根。
异灵根本就是可遇不可求,是万里挑一的绝世珍品,异品剑灵根更是弥足珍贵。
纵观古今,拥有剑灵根者也不过是寥寥数几,当世天玺剑主,能有今日这番成就地位,皆基于那道上天恩赐的剑灵根。
嬴袖作为被天玺不看好的平庸少主,虽诡道天赋上乘,可事实上他自出生以来,灵根等级不过凡阶尔尔,堪堪只是有资格修行道门剑术罢了。
可太子在外游历数年未归,只听得三年前失踪于白驼山,而今归来,那资质平平的中品灵根竟是成了大道难寻的异品剑灵根。
见此,乔郁王殿心中并未半点欣慰之意。
事出反常必有妖。
太子殿下此番变化如此之大,未必见得是一件好事。
面对中幽朝臣的质问目光,嬴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孤生于中幽,长于中幽,又怎会利用我中幽子民,行出霍乱中幽之事来。”
乔郁身影屹立如山,看向嬴袖的眼神已经没有了平日里的关怀与慈爱,他澹声道:
“那么不知殿下,率外众者,入侵我中幽黄土,又是为何意?殿下不会不知,国政殿对于中幽,象征着怎样的意义吧?”
被平日里最敬爱的长辈冷澹相视,嬴袖的态度依旧持礼甚恭。
说出来的话却是沁人寒骨:“孤身以此行,只为天地立心,解中幽于出尘世苦海,让那些眼怀偏见的悠悠众口,统统闭嘴安静。”
说着,他上前一步,面朝大殿圣座,拱手深深一礼,沉声道:“恭请陛下显圣!臣,有事启奏!”
中幽只有一个陛下,虽那位陛下是女子,但有资格在圣座之上以圣君之资,显灵问世的,也只有她。
在国政殿前请君显灵,言达上听,不论女帝娘娘身归何方,皆能听到此方声音。
乔郁听得分明。
嬴袖口中所唤,是陛下,而非母君。
今日见朝,亦是透露着三分无情露骨的野心!
昨夜,他们六阴王刚从女帝殿议事而归,知晓陛下此刻是个怎样糟糕的状况。
在昨夜他们走后,就连贺行云都担忧陛下的身体状况,以药理入膳食为她就医调理,都生生斩去一条手臂,几乎性命不保。
作为中幽唯一的医官,陛下当然深知贺行云的双手有多珍贵重要,若是精神清醒能自控,她又怎会舍得伤杀这样一个医术高绝的奉御。
往日陛下发疯犯病自陷心笼,至少需得七日才能够清醒走出来。
嬴袖殿下此番入蜀归朝,殿前言灵,分明就是想要借此关键时期,乱她心智,引她至疯至狂。
乔郁勃然大怒:“孽畜放肆!”
嬴袖重新挺直身躯,长风入殿来,吹拂着他毫无情绪的脸。
面对阴王的愤怒,他毫不露怯,平日里温和守礼的感觉全然被冷酷凌厉所取代。
“怎么,三王殿还要对孤这个太子动手不成!”他目光如剑,似含电焰!
乔郁被他凌厉目光所触,眼角竟是裂痛难当,宛若当真被森森剑意掠肤而过,竟是有着剑气大成之相。
乔郁眯起眼睛,神色骤冷,气息沉浮之间,一双眼童倏然睁开,童孔的漆黑之色陡然扩散开来,占据整个眼球。
纯净到了极点的漆黑色彩,宛若黑夜降临,不见日月天光,将嬴袖无形散发出来的森然剑气轻而易举地吞噬在长夜之下。
下一瞬,殿内众人眼前视线也为之被吞噬不可观,宛若置身于极致无光的长夜之下,只听得刀裂长空的风声过耳。
气机瞬息紊乱,待光明尽来之时,乔郁王殿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原地,出现在嬴袖面前,一道剑指正稳稳点在嬴袖的心口之间。
一轮轮黑色的光圈轮转,将嬴袖一身气机禁锢死死。
二者之间,差距犹如天地,嬴袖在他指下,生命脆如薄纸。
只需乔郁心念一动,他便可当场暴毙而亡。
可他终究是中幽太子,女帝独子。
当然不可能有人敢在殿前弑戮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