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主若是更加中意二师姐,眼下也是不迟的,此番归去后,宗主便可下礼贴替师弟再将二师姐娶入东篱小院也无妨,云容必扫榻相迎,不胜欣喜。”
换做往日,云容定不会如此失了礼数说出这番赌气之言。
可不知为何,听了宗主的气话,她很生气,所以她不受控制地赌气了。
可是谁知剑主羽似乎说的并非是气话,他慢慢眯起眼睛,眸色渐沉:
“你以为本座并未重新考虑过藏剑的婚事吗?你与他成亲多年,一直未有子嗣,此乃本就是你过错。
本座知晓藏剑的性子,必不会轻易改妻纳妾,若你能够在剑道上多加提点藏剑,此事本座本也不想深究,可藏剑不需要一个无法觉醒剑灵的妻子。”
云容袖中的指节蓦然捏得苍白,她神情不变,沉默不语。
剑主羽看了她一眼,又道:“本座知晓你的心性与旁人不同,你即便是嫁给吾儿藏剑,也绝非是出自于男女之爱,你若真心喜爱他,我必不会有此等无情想法。
只是容儿你只通剑心,不通情心,本座觉得,若长久下去,必会害苦了藏剑,此番蓬莱一行,若是不能始终不能觉醒剑灵,待到返回白驼山后,你与藏剑的夫妻之缘,便到此为止吧?”
“莫要怪本座狠心,本座下的一切决定,都是为了天玺的荣辱,为了藏剑的未来,希望容儿你能够理解本座的苦心。”
云容起初的本意也并不是真心想要嫁给一个自己看着长大少主。
她心向青山,不向情爱,而恰好的是,他能够给她带来她想要的青山绿水,又是宗主之令。
她嫁与不嫁,无关本心,只关使命。
而她与他成亲以来,没有一日尽过妻子之责,从某种观点上来看,她若执意不觉醒剑灵,对她眼下确实难出成就。
宗主有如此要求,也是符合常理的,又何必误人子弟。
云容面上看不出来有多大的怨怼情绪,只是平静道:“谨遵宗主决断。”
剑主羽神情冷漠:“这几日你若没有心情抓捕剑灵的话,便先去蓬莱的小舟山上思过一段时日,再入凤枳岛不迟。”
蓬莱小舟山极是有名,是蓬莱山上唯一的临近凡世的桃源之乡,山中不住仙人,只住凡人。
而蓬莱山上有一规矩,若山中仙人犯了过错,便会封去灵脉,锁住修为,不再是辟谷之身,与凡人无异,流放小舟山三月,受以耕苦。
剑主羽的用意再明显不过。
你既生来有着无数凡人羡慕不及的天赋体质,却不知珍惜利用,任由着自己的性子荒废天资剑骨。
剑主羽眼底从来容不得半点沙子,云容这‘恃宠而骄’的性子也该收收了。
既然她凡是都要不计后果的顺应心意的话,便让她做一次凡人,体验一回没有力量的人间疾苦,便会知晓她此刻所拥有的一切有多么来之不易。
一旦苍鸟失去了羽翼,绣师戮去了双眼,才会知晓自己平日里理所当然所拥有的东西有多珍贵。
云容在剑主羽的使意下前往小舟山,自然封住了灵脉修为,就连洗雪剑也成为了装饰品,若无灵力,即便她是洗雪剑的主人,也无法让剑重新出鞘。
剑主羽并未在蓬莱久留,离去前,他对百里安留下了最后一句话:“这三月之内,你若是敢去小舟山,我便打断你的腿!”
他既已下达了这等子命令,自不会叫百里安进那小舟山帮助云容度过这三月难关。
三日后,百里安云容自凤枳岛内带来的一壶未开封的果子灵酒,在别院小厨房内装了一盒小菜,正要出院门,却被红姜仙人给拦下。
红姜仙人温和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为难,看着他手中备好的酒食说道:“虽说小舟山日子清苦,但这毕竟是剑主大人的决定,小公子又何必让人为难呢?”
她这般说道,自是受了剑主羽的指示,不让百里安私下偷偷潜入小舟山中看望云容。
百里安笑着摇了摇首,道:“红姜仙子误会了,父亲命令我又怎敢违抗?我自是不去小舟山的。
只是在下来蓬莱有些日子了,想着还从未探望过贵山的沈公子,今日得闲,做了几碟子小菜,备了一壶好酒,想与沈公子叙叙旧。”
红姜仙人惊诧道:“小公子竟然与沈少爷相识?”
她口中的沈少爷生母在蓬莱地位不高,不过是山中的一介采茶女。
只是其父亲却是上清仙界有名的仙国国主,虽说早年时分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
但近些年头,这位沈少爷凭一己之力在众多佼佼者中脱颖而出,名声大起,甚至有机缘拜在了尊仙祝斩的门下,深受这位仙国国主器重,后赐予国姓,设为太子。
地位自然水涨船高,在蓬莱也是贵中之贵,即便是红姜这样的道仙也不得不尊称他为一声少爷。
一个人间的道宗之子,竟然能够识得常年不入红尘的仙国太子?
红姜深感不信,认为百里安不过是想要借以沈机白的关系,让她放他进入小舟山。
在红姜怀疑的目光下,百里安神色不变,笑道:“幼年时分与知遇有过几年同窗之谊,若是红姜仙子觉得多有不便的话,那我也不去叨扰好了。”
六界中人,自知古吟国太子姓沈名机白,鲜有人知晓,他的表字为知遇。
红姜为蓬莱山管事,沈机白自蓬莱出生。
当年其母为他取名时,她自是知晓,只是从未有过外传,更是明白能够以如此自然地口吻念出他表字的人,定是与沈少爷关系非同一般。
红姜哪里还敢阻拦,连连作揖行礼:“不敢不敢,既是沈少爷幼时旧友,又何来不便之说。”
百里安止口不提小舟道一事,向红姜仙人行过别礼后,便朝着内山方向行去。
蓬莱的风很是纯透,不挟灰,也不带尘,柳枝飘荡轻抚大地,随着清风,能够感受到山中馥郁的灵力山风轻柔、干净、凉丝丝地梳人灵魂。
雅庐静湖,尽见鸟语花色,双鹤振翼扰碎碧水湖面,华亭鹤唳,流水渡清欢。
沈七公子坐落于华亭之中,绿枝桃花开的时节里,他却裹着纯白的狐裘,背影瘦削单薄不失挺直,自由青松不坠寒雪风骨。
他正点灯试琴,举手投足间,总是不经意散发出一种儒逸蕴染高雅。
眼下天光正好,湖波清澈,根本无需点灯用以抚琴,更莫说修道中人,夜间视物的本领何其超然。
白日点灯,看似有些多次一举了。
这时,亭外水廊行来一名山中仙侍,她颔首敛眉,态度极其恭谨认真,步步轻缓有礼地停在了亭檐下,轻声道:“沈少爷……”
正在试琴的沈七公子转过身来,目光视线却并未落在她的身上。
回首那一瞬间,仙侍清楚地看见他的双瞳是不显颜色的银灰色,乍一看来,仿佛没有瞳孔一般,赫然正是双眼有疾的模样。谷
仙侍仅看了一眼,便连忙收回目光,轻声道:“沈少爷,有外客求见。”
“不见。”沈七公子回身继续调琴,态度冷淡。
亭内有两名贴身守护他的女子,一人着黑衣,一人着红衣。
在这样气度不凡的仙家贵公子近身处,这两名女子模样却是生得异常普通,瞧起来与这位相貌不凡,气质高洁的俊美公子极不相配。
其中一名着黑衣的女子名沛白,她柳眉竖起,声音带着几分斥意:“放肆,公子清修,岂是谁想见就能见的,我看你规矩都白学了。”
“可……可是来者是天玺剑宗的百里小公子,也……也不见吗?”
“嘣!!!”沈七公子指下的琴弦骤然崩断,锋利的琴丝在他手指间崩开一道鲜红的血口。
“公子!!”两名侍女失色出声。
沈七公子抬手打断了二女的惊慌之声,淡然从容地从怀中取出帕子,擦拭着指尖血迹。
看着他这样异常的反应,前来禀告的仙侍心中揣测不安,不由再度发声道:“少爷……对于这位百里小公子,到底是请还是不请?”
令人意外地是,沈七公子自座位上起身,将染血的帕子随手放在了古琴上,出了凉亭,淡声吩咐道:“庄兰备茶,沛白去将人请至我的静室中去,我去换身衣服。”
沛白面容复杂地看着凉亭案上残毁的琴,这是公子最为珍爱的一把琴,如今坏成这样,竟是就这样残残冷冷地弃在了这里……
庄兰神思不解,向沛白救助道:“我也不认识这位百里家的小公子啊,究竟是什么来头,我要备何茶去招待啊?”
沛白看了她一眼,认真道:“既然能够让我亲身去接往静室的人,自然要配少爷平日里所喝的寒山雪了。”
静室,案几。
百里安与沈七公子相对而坐,中间隔着茶烟袅袅。
百里安的目光直直落在沈七公子的双眼上,瞬也不瞬。
放眼整个蓬莱,敢这么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眼睛的人,怕也只有他了。
沈七公子一句话也未说,神色却先是见恼了,皱眉道:“我只是眼睛不好使了,但还没瞎。”
百里安收回目光,低头喝茶:“我知道。”
接下来,他的一句话,却是让沈七公子后头站着的两位侍女瞬间寒了眉目。
“我炼的毒,自然知晓无法让你彻底盲瞎。”
沈七公子眉头蹙得更深了,显然不想旧事重提。
见百里安手中小瓷杯里的茶水见空,他冷着脸摸过红泥小壶为他重新添满了新茶,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找我做什么?”
百里安将果子灵酒和自己抄的小菜一一摆放在案上,是最简单的农家小炒,人间烟火的气息与这间清雅静室格格不入。
他开门见山道:“有事相求。”
沈七公子黑着脸看着那一碟碟明显糊弄人的小菜,酿山药、凉拌小黄鱼、小炒螃蟹,醉虾,皆不是他爱吃的菜。
还有,他只喝茶,从不饮酒。
沈七公子这样一个清淡性子的人,额头生生蹦起了三根青筋:“这便是你求人的态度。”
百里安逸然道:“我若是待你太好,这事儿便求不成了。”
沈七公子面容肃起,意识到了百里安的认真,眯起眼睛言简意赅:“说。”
百里安道:“听闻蓬莱有一幻魂之法,擅于幻中求实,欺掩天机,此术名偷月换日,知遇你可会此术?”
沈七公子眼神凉凉:“会。”
百里安也不多说废话:“教我。”
沈七公子忽然笑了:“不教。”
被一口拒绝的百里安也不见有多失落,他拍了拍腰间的乾坤囊,支颐枕首一笑,温润清俊的笑容里,透着几分不怀好意的威胁。
沈七公子脸色冷了下来,仿佛一下子被人拿捏住了尾巴,脸色稍僵,好没气地扔出一方卷轴,砸在百里安的胸口里:“拿着东西快给我滚!”
百里安收好卷轴,起身有礼有法地朝着沈七公子作了一揖:“知遇,望自珍重。”
沈七公子坐着一动不动,袅袅茶雾融在他灰色的眸里,这样温暖朦胧的雾色都柔和不了他眼睛里的凉意,是一双不染颜色的眼睛。
“庄兰,送客。”
百里安走后,沈七公子良久沉默,直至桌上菜食已凉,他才提筷将那些冷掉的食物一点一点地吃下去。
他的眼睛不好,吃得很慢。
沛白面容复杂:“公子,您从不吃海腥之物的。”
沈七公子不予理会:“倒酒。”
沛白一脸担忧,想问他与那百里小公子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可见他这副模样,却又什么也问不出口。
许是见沛白迟迟不动,沈七公子自己拆了果子灵酒,将自己最爱的寒山雪倒在地上,往杯中倒酒,一口一口地喝着。
他似起了几分醉意,淡淡道:“毒瞎我眼睛的药,的确是他亲手所配。”
沛白眼底浮现出杀意:“公子,我帮您杀了他!”
沈七公子冷笑一声,又道:“但那是我自己亲手熏瞎了眼睛。”
沛白整个人混乱了。
沈七公子神情冷冽:“只是我没有想到,此药却不能够完全毒瞎我的眼睛,即便我不用解药,日子一年一年的过去,我一点点地能够看到许多的东西……”
“他到底还是不愿意放过我。”
沛白不再说话了,她心疼地看着沈七公子,走过去跪坐在他的侧案,也为自己添了一杯酒,道:“我陪公子喝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