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夫人跪在曹操寝宫的门口,因为是冬季,屋檐下坠着的冰凌正在融化,一滴滴落在他的肩头。
卞夫人含着泪:“大王,子文这次犯了错,你罚他终身幽禁也就罢了,最少还能保住一条命,可子桓…你罚子桓流放边陲,那…那是九死一生的地方啊!”
曹操神情平静而冰冷,“若孤已经死了,若太子没有力挽狂澜,今日这许都城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卞夫人吓得浑身颤抖,“我知道大王是为了大魏,是为了消除大魏的隐患,可…可虎毒不食子啊!”
曹操感慨:“虎可以不食子,可魏王不同,站在这魏王的位置上,孤必须考虑的更多,更深远,将所有未来能威胁到大魏的扼杀于萌芽之中,或许,你会说孤偏心太子,可这份偏心是太子自己争来的!你睁大眼睛看看,如今这诺大的大魏,其中饱含了他多少的苦心?孤为他心狠一次,不应该么?”
曹操的话让卞夫人牙齿紧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此时,一个宦官怯生生的上前通报,“陛下,荀令君与几位军师已经在偏殿等候陛下!”
卞夫人收起了眼泪…
似乎不愿意在下人面前流泪。
曹操则走过她的身边,将她拉起,“你也无需落泪,至少你还有子健,你最疼爱的不就是子健么?这一次他可立下了大功,孤能看出来,日后他定是太子身边的肱股之臣!”
言及此处…
曹操最后深深凝望了卞夫人一眼,就在小黄门的带领下徐徐走远。
偏殿中,荀或、荀攸、贾诩、戏志才早已等候在这边…
曹操径直跪坐到主位上。
“来,都说说吧。”
荀攸当先道:“西凉马腾已经派儿子马超送上了西凉八郡的印绶与户籍,说是要西凉虎女嫁大魏太子,权以西凉八郡当做陪嫁!”
戏志才也脱口,“江东孙翊、孙权也是如此,江东六郡七十二县的户籍与印绶悉数由周瑜带来,江东孙小妹与太子的婚事,他们也颇为重视!”
接下来轮到贾诩,“这吕奉先倒是没有户籍与印绶,却带来了一块‘邪马台国’的玺印,这份其女吕玲绮的嫁妆可不简单,这‘邪马台国’的玺印也宣告着辽东以东大洋之外的‘倭国’,从今天起,将是我大魏版图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荀攸、戏志才、贾诩的话很简单…
可信息量极大!
区别于西凉嫁女、江东嫁女以西凉与江东两地为嫁妆,充足了牌面…
吕布这个更夸张…
要知道…
在汉武帝时期,是“小日子”第一次到达大陆,他们的使者拜见汉武帝时,太矮了,所以汉武帝御赐他们“倭人”这一称呼。
而汉朝也默认…辽东以东有一处大洋之中的岛屿,名唤“倭国”…
谁能想到…
昔日被汉武帝御赐“倭人”的帝国,今时今日竟真的成为了大魏版图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这让曹操心情颇为激动。
“不愧是吕奉先哪!哈哈哈…”
他爽然的笑出声来…
可,曹操这边是笑的开怀,荀或却是露出一副担忧状,与此间的气氛截然相反。
曹操注意到了荀或的表情。
“如此喜事,荀令君如何这般神情?”
荀或顿了一下,方才张口:“大王,臣是在想,当年太子还是亭侯时,那时他一门侯府两夫人,迎娶万年公主与夏侯氏贵女…便因为这婚礼难办而让‘太常’、‘太仆’绞尽脑汁,最后还是大王让步,让万年公主在前,夏侯氏贵女在后,就连洞房花烛都分上下场!可现在…”
荀或没有把话讲完,且他说的事儿也不大。
可…
这话传入曹操耳中,却是让他浑身一哆嗦。
不仅曹操哆嗦。
贾诩、荀攸、戏志才…均是怔了一下。
谁能想到,太子刚刚继位,第一道难关就已经来了。
西凉郡主;
吕布的女儿;
江东孙小妹…这婚…不好安排呀。
要知道,洞房花烛分上下半场,已经够为难了!
这下…要分上、中、下半场了,得亏没有再多出一个,否则上下半场,直接分成四节得了!
换作正常人的思维,谁都想赶头场,谁也不想…用别人用过的吧?
偏偏,这三位闺女…论及地位与身后的背景,谁也不逊色于谁!
大麻烦!
——大麻烦哪!
…
…
许都城,校事府。
程昱身穿燕居便服,似乎因为高兴,心情大好…
在校事府的门前顿足提字“乾坤斗转,尘埃落定”!
一旁徐庶也在…
徐庶端详着评价。“人言‘人逢喜事精神爽…’看起来,程先生还是老当益壮啊,那些鞭刑,哪怕到现在,我这背后尚隐隐作痛呢!”
程昱与徐庶算是这一次事件的首功之臣…
当然,立下首功并没有让他们如何高兴?
反倒是陆羽变成了“曹羽”,南狩侯变成了“大魏太子”,这事儿…很难不让人亢奋。
今日校事府值守的校事极少…
多是三五成群,庆祝去了。
当然,不只是校事府,还有龙骁营…还有锻造坊、工房、制炼坊…
这些与陆羽息息相关的作坊,因为陆羽身份的转变,本就身价高昂的他们更是水涨船高。
倒是唯独…郭嘉与沮授的心情与大家截然不同。
他们俩步入校事府时,有些心事重重…
正看到了程昱与徐庶,郭嘉当即道:“好一个人逢喜事精神爽,程司马、元直…现在还不能高兴的太早了!”
唔…徐庶与郭嘉都是颍川人,自小相识。
徐庶道:“校事府乃是大魏太子的嫡系,日后加官进爵,光耀门楣自是不在话下,奉孝何出此言呢?”
“呵呵…”郭嘉似乎看的更通透,“元直的心境发生变化了!”
“怎么说?”徐庶疑惑道。
“以往的元直不会说这种话,更不会把名利看的这般重!”郭嘉感慨道:“子宇成为了太子,元直都不能免俗,何况其他人呢?”
郭嘉这么一句话…一下子点醒了徐庶。
“呼…”
他勐地倒吸一口气。
郭嘉的话还在继续,“之前太子还是南狩侯,那时江东未定,西凉为平,就算是朝中也有隐患,那时候的大魏是创业,是一路打过去夺下这天下,可如今…江东与西凉归附,整个天下只剩下巴蜀一隅尚在负隅顽抗,这是到了守业之时,守业比创业难,治国比打仗难,而守业与治国靠的就不再是兵马、补给、钱粮,而是人心!”
说到这儿,郭嘉晃了下他手中的酒葫芦。
天生郭奉孝,尤爱杯中酒…
也只有他这等豁达、洒脱,不拘泥于名利之人才能看出此间真谛。
而郭嘉的一番话,让程昱、徐庶均是沉默片刻…
程昱原本喜悦的心情一扫而空,“创业之时,同仇敌忾,守业之时,人人都想分一杯羹了,校事府与龙骁营是太子的嫡系,可虎豹骑、虎贲军…还有那些谯沛勋贵,他们是魏王的嫡系呀,何况…大魏海纳百川,如今大魏囊括的又何止是我们,像是沮授,会不会有那些袁氏的降将要以他为伍?又会不会有年轻的颍川士人以奉孝、元直为伍呢?哈哈哈…”
说到最后,程昱笑了,他一边捋着胡须,一边感慨…
他方才是有些天真了。
——创业难,守业更难!
…
…
灯光已经残了,杨修和司马懿坐在一处酒肆的雅间中。
“仲达似乎有心事?”
“你不也有心事么?”
两个人精在一起,浑身都长满了心眼,谁也瞒不过谁。
杨修眼珠子一定,“当年光武皇帝中兴汉室,设云台二十八将,荣耀备至,今日你、我恩师荣登太子之位,你、我…还有校事府、龙骁营中也当再出一份‘云台二十八将’的殊荣!可喜可贺呀!”
“呵…”
司马懿当即就听出杨修的意思,反问道:“好一个‘云台二十八将’,可也是从这‘云台二十八将’开始,氏族便一步步的垄断一切资源,商业、农业…乃至于到最后,清评孝廉的举荐也握在了各地氏族手中,就连官场也被垄断了…或许,从那时起,光武中兴就注定要走下坡路。”
唔…
司马懿的话,让杨修提起了许多精神。
“仲达好见识。”
“德祖,你无需藏着,我想到的你也想到了,对么?”司马懿目光眯起,“曾经,你、我只是南狩侯的弟子,我等所谋无外乎是助南狩侯、助校事府、助龙骁营…那时我们的对手也在明处,袁绍、袁术也好,吕布、刘表也罢…可现在,恩师成为了太子,我等所谋就不再是一城一郡,而是天下…而是这大魏。”
司马懿感慨道:“百乱丛生,能真正为大乱平乱的,也就那么几个人,一些人跟着魏王几十载,资历在,一些人有颍川世家作为援手,可我们…我们用什么去治国?我们治国的过程中,若是与那些有资历、有背景的冲突?太子又能不为难么?”
司马懿的话让杨修心有余季。
“是啊,人都说恪尽职守,可只恪尽职守也不行,以前咱们要应付的只是几个人,现在要应付的却是整个魏国,而且很快,我们要应付的就是整个天下。”
言及此处,杨修顿了一下,“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可如何和平过度,如何不再步那大汉氏族崛起的后尘,这条路要怎么走难哪!难哪!”
呵呵…
说到这儿,司马懿竟有笑了。
这一抹笑引起了杨修的注意。
“仲达笑什么?”
“恩师曾经太学授课时,曾向我们提出过察举制外,两种选官制度,你可还记得?”司马懿问道。
杨修眼珠子一转,当即回道:“九品中正制与科举制?”
“对!”司马懿语气笃定,“遏制氏族的发展,避免步汉之后尘,仅仅靠三互法定然不够,首当其冲的是从选官上进行改革,太子再厉害,他也是一个人,他不可能把注意力放到各行各业,去污存清,去伪存真,挑选出最合适的人才与你、我一道帮助太子,才能从根本上解除汉之弊病,开创一个新的时代!”
嘶…
杨修的眉毛愈发的凝起。
他沉吟了片刻,反问道。“我记得恩师讲授起这九品中正制时提及过,此项选官制度将人才分为九等,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虽一定程度上解决了选拔官吏无标准的问题,可事实上却是对氏族的一次妥协。”
“没错!”司马懿补充道,“恩师提出,九品中正制的核心在于‘中正官’,其作为某一地区人物进行品评的负责人,掌管州中数郡人物之品评,其定品难免不依据家世、行状!这依旧是在氏族中选拔,没有背景的寒门子弟依旧难以竞选!所谓‘盖以论人才优劣,非谓世族高卑’早晚会变成一纸空谈,所以…”
聊到这儿,杨修已经完全明白司马懿的意思。
“仲达想说的其实是恩师看好的那‘科举制’吧?”
杨修提起了十二分精神。“秀才、明经、俊士、进士、明法、明字、明算多种科目,考试内容有时务策、帖经、杂文等…通过考试的方式选拔人才,这才能真正意义做到‘盖以论人才优劣,非谓世族高卑’,这也给了大量出身不佳者一定的机会!”
曾几何时,杨修与司马懿在太学学业时,陆羽在台上讲授科举制…
他们俩哪里会想到…
会有这么一天,他俩竟会将那超前的“选官制度”付诸于实践,这太疯狂了,这太疯狂了!
“只是…”
“仲达有话不妨直说!”
“废除察举制,推行科举制,这是动摇了世家大族的根基,怕不会那么容易…推行者也势必会成为众失之的!”
“哈哈哈哈!”杨修怅然的大笑,“自古变法就有牺牲,商鞅变法,商鞅被车裂…却让秦国富国强兵!若是不需要流血,那要你、我何用?”
“德祖…”
司马懿轻呼出杨修的名字…
就在这时,一名校事府的校事叩门而入,“杨曹掾,校事府探得急报!”
“说!”
杨修一声吩咐,这校事迅速的走到他的身旁,用细微的声音对着杨修的耳朵说了些什么。
杨修的眼眸则徒然睁大…
这…
他心头一怔,愣了许久,才转头望向司马懿。
——“仲达,这科举制的推行,竟还真有人情愿做那众失之的!”
这一句话演出,杨修的眼中莫名的多出了许多钦佩。
若不是亲耳所闻,他决计不会相信,这个人…竟会为科举送上一封“神助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