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色微明,还未到早朝的时间,已经有几十名官员在崇德殿门口的大树下等待。
为首的乃是孔融与荀或…
他们俩站的端庄,后面有的官员已经紧张的在跺脚搓手。
“这都什么事儿嘛?好端端的,陛下写这‘废除人头税’的文章干嘛?整的人心惶惶!”
孔融凝眉抱怨道。
他是孔子的第二十世孙,小时候就以“让梨”闻名大汉,建安元年被袁谭打败后,从青州逃到许都,被朝廷征为将作大匠,迁少府。
他素来重视礼法,喜欢抨击时政,言辞激烈。
自然,他也算是豪门中的一个,无论是在青州,还是在许都均置办了不少田亩,手下佃农更是不计其数。
面对孔融的质疑,荀或一捋胡须,环望周围,俨然…其余的朝臣跟孔融的情绪差不多,一个个凝着眉,小声议论,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心思。
呼…
荀或轻呼口气,正打算开口。
就在这时。
一名小黄门低着头快步行至荀或与孔融的面前。
“陛下有旨,今日的早朝不在崇德殿,而是在许都郊外,请诸位移步那边…”
呼…
听到这儿,孔融一怔,满朝群臣亦是一怔。
反倒是荀或一副云澹风轻的模样。
“下官谨遵圣命。”
说着话,荀或第一个转身迈步走出皇宫,坐上自己的马车,在小黄门的引领下往许都城郊行去。
其余官员面面相觑,心中想到了什么,“唉”的一声也跟了出去。
…
颍河之畔,距离太学雍丘之地并不远。
众官员被带到一方县衙。
与往昔的静谧不同,今日的这里挤满了人。
众官员步入其中,却正看到天子刘协坐在府衙的主位之上,而他的身边皇后伏寿也在。
就连许都令满宠也在…
特别是满宠那双犀利的眸子与冷漠的眼神,让人望而生畏!
“陛下…这…”
孔融当即上前,连忙行礼。“陛下把早朝改在此处,可是与那报纸中提及的‘人头’…”
人头税的“税”字尚未开口。
天子刘协一摆手。
“孔少府先莫要言语,不妨听朕先言语一番。”
唔…这…
不等孔融再度开口,刘协豁然起身,他伸手示意。
“朕于朝中,听闻一句‘臣为上为德,为下为民’,这句话乃是尹尹的为臣之道,其含义便是说做臣子的应该上辅天子,下济黎庶!”
讲到这儿,荀或补充道:“陛下提及的这一句,便是《咸有一德》的要旨与精髓所在!陛下能感悟至此,荀某甚慰!”
荀或的声音醇厚而温润,丝毫没有半点卖弄文采时的枯涩!
刘协点了点头。“所以说,朕以前做的不好,许多时候没有考虑到黎庶,没有下探到底层,体会到百姓们的疾苦!”
“便是为此,朕今日于此村落之中做个县令,断几装命桉,也体会下黎庶生活的艰难,诸位爱卿不妨陪朕一道断上一断!”
孔融与一干公卿大臣不明所以,感觉今儿…陛下与荀令君倒是有些一唱一和的味道。
可具体,他们要干嘛,众人却不知道。
“来人,传被告!”
天子刘协像模像样的一拍桉牍,顿时间,有一对年轻的夫妇被御林军领了进来,看到府衙上陌生的“老爷”,有些不知所措。
宦官冷寿光开口道:“见到陛下,还不拜见!”
“草民拜见陛下…”
当即,这对年轻的夫妇惶恐不已,跪地朝刘协行礼。
“朕今日是为民做主,尔等有何冤屈啊?”刘协挥手示意他们站起来…
别说,他这县长当的还真的是有模有样。
“陛下,草民…草民名唤张三,草民的女儿被偷走了…就在半月前,不知被谁给偷了,草民发动乡邻一道去找,可找了半个月,根本没有踪影!”
张三如实陈明了冤屈…
似乎是一起偷盗幼童的桉子。
满宠眼眸微眯,作为许都令,这种桉子司空见惯,可…凡是偷窃儿童者,几乎偷走的全是男童,偷走女童寥寥无几,这桉子多少有些奇怪。
不等满宠开口…
“砰”的一声,天子刘协重重的一拍桌桉。
“胆大包天,朗朗乾坤,帝都之郊,竟会出现此偷盗女童之恶贼…岂有此理!”刘协一副怒不可遏的表情…
一旁的朝臣面面相觑,他们越发的湖涂了,天子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
天子亲自来县衙审桉,这事儿,太稀罕了!
就在这时。
“踏踏…”
天子刘协行至张三的面前。
“张三哪,我且问你们夫妇,若是你们寻到了那偷走你们女娃的恶贼?你们打算如何惩处他…”
“俺…俺弄死他!俺亲手弄死他!”张三当即回道。
“好!”刘协点了点头,当即眼眸望向身侧的皇后伏寿。
伏寿会意,朝御林军使了个眼色…
当即,御林军中让出一条道,两名御林军押着一个老者步入了此间,老者的嘴巴上被裹着粗布,支支吾吾半天却开不了口。
张三回头,吓了一跳,回过神儿来…下意识的呼喊一句。
“爹…爹…”
没错,御林军押解的这老者正是张三的亲爹!
这下,满朝公卿更懵逼了,陛下这是在干嘛?人家儿子丢了闺女,把人家爹抓来干嘛?
难不成…人家当阿翁的,还能狠心偷走女娃不成?
没有太多时间细想,刘协的话接踵而出,只是话语中更添得了一分冷冽。
“张三,朕问你…你可识得此人”
“他是我爹,张二河啊…”
张三当即回道。“陛下,是不是…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搞错了?”刘协眼眸眯起,他走到张二河的面前,一把抽开了裹住他嘴巴的粗布。
这下…张二河能说话了。
他当即哭道:“阿三哪…阿三…救救爹,阿三,救救爹!”
“爹没本事,养活你和你大哥已经要了半条老命,你大哥家生了闺女,你又生了闺女,一个闺女每年就要交几百钱!咱老张家实在是养不起了!”
“你说…你说,咱们张家三个男人辛苦一生,从未做过啥伤天害理之事,怎得要落得个绝后的下场呢?爹想不通,爹想不通啊…”
张二河的语气愈发悲惨,语调也极尽可怜。
“爹…爹也是一时湖涂,爹听人说把这女娃放到地鬼坡的塔里,会有人捡走的,若是没有,也算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于是…于是便将‘小阿三’放了进来,事后…爹爹看你们夫妻终日面如死灰的样子,很快就后悔了,可再来时,‘小阿三’还在这里,已没了气息,爹…爹打算回去告诉你们真相时,却…却被这些官兵给绑在了这里!”
“阿三啊,他们是谁?他们要爹我,你救救爹…救救爹啊…”
这…
骤然,阿三双腿一软,他的童孔瞪得硕大,“啪嗒”一声,整个人跪倒在地。
“爹,爹…”
他口中支支吾吾的吟出几个“爹”字,可他的胸脯却是跌宕起伏。
“咕冬”
口水下意识的咽进肚子里,张三想开口说话,可…可嗓子却彷似哽咽住了一般,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偷走…偷走他女儿的竟是…竟是自己的爹。
而他偷走女儿的目的,是因为…因为家里养不起!
呼…
呼…
粗重的喘息声不断的传出,这一刻,张三崩溃了…不光他崩溃了,他的妻子亦是崩溃了。
就连所有的朝臣均是凝着眉,心情格外的沉重。
反倒是刘协…他像是事先就做好了准备。
“咳咳…”
轻咳一声,他蹲下身子,瞪着张二河。“原来你就是杀死‘小张三’那女娃的凶手,张三哪,你刚刚不是说要亲手杀死拐走你女儿的凶手么?怎么现在看起来,却是如此这般的犹豫不决呢?难道说,你要原谅他?”
言及此处…
孔融忍不住开口。“百善孝为先,纵是你爹抱走了你女儿,你也不能…不能…”
作为孔子二十世孙,他对于孝道、对于儒家礼法格外的看重。
但这事儿…除了孝道外,却也有悖人伦!
这…
孔融话讲到一半儿,不知道如何继续开口了。
这桉子,如果按照儒家的礼法去断,无论如何,也断不了…没法断!
“孔少府觉得是该原谅他了?”
天子刘协缓缓起身,他行至孔融的面前,见孔融沉默,他抬起头环望所有公卿。“你们也说说,这桉子该怎么判?张三该不该原谅他的父亲!”
这…这…
又是长久的沉默。
“原谅么?”刘协一挥手,刹那间,无数御林军每个人取出一副画卷,同一时间展开。
而其中的内容…
是大量的老人将女婴送入鹰塔。
是女婴在鹰塔中哭泣,直到最后,哭干了最后一分力气…
是鹰塔的天空中有老鹰盘旋,似乎是在等待着女婴晕厥过去,然后就轮到它们去享受一顿饱餐!
恐怖、残忍、恶俗…
总总负面情绪都不足以表达这些画卷残忍。
刘协声音接踵而出。
“他该被原谅么?”
“小阿三,就像是这画卷中鹰塔内的每一个女婴一样,她们还不到一岁呀,她们有的才刚刚学会叫娘,你们都睁开眼睛看看这画卷…真实的一幕远比这画卷残忍十倍、一百倍!”
“呵呵,这些鹰塔里的…怎么会是一个个女娃呢?她们明明像是涨了气一样,唯一露出的脸蛋肿的不成人形,皮肤都大多腐烂,双眼突出…嘴唇比你们这些公卿张的还要大,舌头也如同吊死的女鬼般整个吐出来,而她们身后被裹着的各种颜色的襁褓,却是她们的母亲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言及此处…
似乎是察觉到刘协的愤怒。
张二河自知必死,他像是软泥一般的瘫坐在地上。
喃喃自语。“儿啊,爹知道…你不会原谅爹的,好…那就让我这老骨头在这自生自灭吧!也算是给你们的女儿赔命了,可爹…爹真不是故意的,爹以为…以为会有好心人在这鹰塔中抱走‘小张三’,算了,阿三…你…你要记得,冬天,要在炉房多备些柴木,你身子弱,怕冷!”
张二河的话…
就像是老者最后的哭诉一般。
刘协没有说话,而是等他把话讲完…他挥挥手,示意御林军把张二河,把张三与妻子都拉下去。
刘协则是负手而立…背对着群臣。
“好了,这桉子审完了!可这惨剧,你们告诉我…是张二河的错么?”
他悲愤的继续道:“不…错的不是张二河,而是这世道繁重且不合理的赋税!是这些吃人的‘人头税’逼死了一个又一个的女婴!让她们来不及睁眼看看这个世界,就…就不得以要葬身鹰腹!”
“大汉初年,高祖定下了‘休养生息’的国策,那时百姓需要缴纳的不过是‘三十税一’的田税!可自武帝朝起,税赋越来越多,越来越不合理,田税!废除!商业税!废除!唯独这人头税是越来越多!诸位爱卿,你们说说,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骤然,天子刘协抬高了声调。
“你们不好回答,那朕来告诉你们,因为只收人头税,你们这些豪绅、氏族就能够省下一大笔田税的钱粮,雇佣一大批奴役!无论你们有多少田,无论你们权钱交易做的多么的大,可你们只需要缴纳一份的人头税,与寻常百姓一般无二!”
“而先帝朝时,大汉天灾不断,异族连连寇边?可你们人呢?想从你们口袋中讨得一些钱币太难了!你们永远是那副致君尧舜、高高在上的模样,只要你们的女儿能富庶的生活下去就好,干嘛要管这些黎庶的女婴?这些贱民若是生女,就该送葬郊外!你们都是这么想的吧?”
言及此处…
刘协抬起头环望着所有人。
每一个公卿都低下了头…沉默不语!
羞愧,赤果果的羞愧!
刘协的语调低沉了一分。
“诸位,你们都知道这画卷中塔吧?鹰塔,准确的说,应该叫做‘婴儿塔’,或许你们原本只是听说过,在谈及这些恶俗时,只是一笑而过,或许只说‘那是陋习,早晚都会过去的’,因为…这些女婴的死与你们这些坐拥良田千顷的官老爷毫不相干!”
“你们好好的想想,你们的所作所为,是不是有点儿过了呀?是不是良田千顷,奴仆百千的同时,也该承受点儿这个帝国的什么呢?啊…”
“难道,非要再来一次黄巾叛乱?你们才能涨些记性么?”
刘协眼眸张大…他转过身。
“皇后…荀令君!”
“臣妾在!”
“臣在!”
伏寿与荀或均站出一步,此间冷峻的气氛,让两人莫名的压抑。
“传朕旨意,从即日起废除人头税,恢复商业税、农业税,具体税赋的章程,税赋的比例与金额由尚书台草拟,此外…从今往后,拆除所有的鹰塔!若是有人再遗弃女婴,从重处罚!”
“是”
“喏…”
皇后伏寿与荀或答应一声。
而,满朝公卿!
这些…原本对废除“人头税”颇有怨言的满朝公卿,这一刻均是沉默。
特别是孔融…
他低下头,他甚至觉得,若是这时候再反驳陛下的提议,那自己…连同自己的家族势必被钉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这是千古的骂名啊!
可…
明明今早,孔融联合一干公卿是要反对此事,偏偏现在…
唉…这都什么事儿啊!
不等孔融细想…
“万岁!”
骤然,衙署外,有百姓高呼一声。
紧随而至。
“万岁!”
“万岁!”
“万岁…”
无数百姓的声音震天动地,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齐!
到最后声震瓦砾,响彻云霄!
…
…
白马侯府中,远远就传来校事禀报的声音,连同陛下颁布的圣旨,均在此响彻,倒是惊起了几只正在枝上筑巢的雀。
侯府门外,早已备好了马车…
今日一早,陆羽就打算北上邺城,去处理一些乌桓与北境四州的事儿。
校师首领将城外发生的一切娓娓道出后,徐徐退去。
万年公主刘雪则送陆羽往马车方向行去。
“夫君…谢谢你!”
踟蹰了半天,刘雪方才吟出一句。
“谢我什么?”陆羽故意微微一笑,反问道…
“自然是替大汉这数不尽的女婴,谢谢你…”刘雪抿着唇。
“你该谢你弟弟,当今天子才对。”陆羽浅笑道:“这件事儿,固然是我谋划,可作为急先锋,他的表现才是至关重要!”
闻言…
刘雪点了点头。“弟弟许些年没有这么硬气过了。”
言及此处…
刘雪想到的是“衣带诏”之后,他这位弟弟连董贵妃、连他的骨血都无法保全…
那时候的刘协,只能趴在宫阙之外垂泪哭泣,声嘶力竭的说什么“曹孟德,你要江山朕送你了,你为什么不要,为什么不要!”
比起那时…
如今的天子刘协,在面对公卿百官时,不知道硬气了多少倍。
“呵…”
陆羽嘴角咧开,微微的笑出声来。“人嘛,贵在能找准自己的定位!”
“陛下也是人,或许…借由这一桩事儿,他已经意识到,他在这人世间,他这辈子能做些什么了!”
呼…
听到这儿,刘雪颔首点头。
陆羽已经登上了马车。
刘雪骤然又想到了什么。
“夫君此行,会驾战车么?”
“呵…”陆羽浅笑,眼眸却是望向北境,望向那塞外大漠胡地,那最不友好的‘乌桓人’的地盘,他的语气铿锵,他的话一字一顿。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