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城郊,白色的帐篷处,骤然土路上扬起了冲天的尘烟,一阵马蹄声由远至近。
一干南匈奴的甲士听到了这熟悉的马蹄声,便知道,他们的首领来了,皆肃然惊呼起来。
——“左贤王来了,左贤王来了!”
此来迎亲的左贤王名唤“冒顿”,他与当年大败刘邦于平城的冒顿单于名字相同。
他也继承了先辈的作战英勇,见识甚广,因而受到匈奴人上下的尊重与爱戴。
说话间…
左贤王冒顿嘞住马缰。
连同谷蠡将军在内的所有匈奴兵将皆下马,向他施礼。
左贤王冒顿也翻身下马,他身高足足有八尺,体格异常的健壮,腰间一柄长剑,剑鞍处乌黑发亮,足蹬一双皮靴,透过这些体现南匈奴男子的装束,会给人一种气质不凡的感觉,粗犷豪放中竟隐隐带着几许汉家儒将的风度。
“听闻丞相长女来此?人呢?”
左贤王冒顿左右环顾…
谷蠡将军单膝跪拜,连忙答道:“曹沐姑娘替曹丞相慰军,我等不敢怠慢,已经引入大帐!”
“好!”
左贤王冒顿点了下头,迈着龙骧虎步往大帐方向行去。
拨开大帐的门帘,跃然眼前的是一个身姿倩美的背影。
当这道背影转过身来,四目相对,两人的心头不禁都为之一震。
她…啊不,准确的说,是他…何晏那个“她”,“她”是那样的“楚楚动人!”
左贤王冒顿,则是那样的一脸正气。
“曹沐见过左贤王。”
何晏迎面直视左贤王冒顿,落落大方的开口。
“咯噔…”
左贤王冒顿心头一颤,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撩动他心弦的“女子”,媚而不妖,秀儿不艳!
不单单是她那“绝美”的容颜,更是身处这匈奴大帐,却落落大方,风度翩翩,给人的感觉便是见过大世面的“大家闺秀”!
“汉人有一个成语叫‘虎父无犬女’,近日一观,曹沐姑娘不愧是曹丞相的长女!”
左贤王称赞道。
何晏微微一笑,一笑倾人城。
紧接着,女声传出…
没错,何晏被称为傅粉何郎,他是能吟出“女声”的,不是“夹子”,是那种很知性的女声!
再说了,整个魏晋,何晏的颜值都能排到前三!
纵是男扮女装,能比他更夺魄的女子也不多见!
“父亲听闻左贤王已经抵达许都城郊,特地派我来劳军,父亲说了,胡人不拘礼节,他为尽地主之谊,权且也让我这‘女儿’不拘礼节一次。”
“哈哈哈…”
何晏的话颇合左贤王冒顿的胃口,这样“不拘一格”、“有胆魄”的“女人”他才喜欢。
只是…
短短的一番交谈后,两人均是陷入了沉默。
左贤王打量着何晏的同时,何晏也打量着他…
在左贤王看来,眼前“女子”眉清洁、目晶晶,行如惊鸿,顾盼生辉,飘飘然的姿态宛若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白衣仙子!
而在何晏看来,左贤王也极出乎他的意料,脱去了披在身上的戎装,其内是一件绣有花纹的绫罗制长裙,外套一个绣袷,看上去完全是一位儒雅的书生。
而环顾四周,左贤王的帐篷内摆设也极为雅致,桉几上都是墨宝书籍,帐篷四壁装饰着八叉的美丽鹿角,地上还铺放着一张虎皮…特别是那挂放在帐内的精致的胡笳…
这让何晏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
他甚至刹那间就分析出,哪怕是用人皮面具,可赵云扮不成他的模样,这些墨宝书籍,这些胡笳…赵云要学会需要太多功夫了。
当然,这些不是最重要的…
最致命的是身高,虽然身形魁梧上看,赵云与左贤王差不多,可身高上两人差了一截,左贤王足足有八尺,而赵云是七尺半。
身高的差距是没办法弥补的!
想到这儿,何晏的脸色沉了下来。
此间的气氛有些沉寂,左贤王见“曹沐”不动声色,他笑了,并亲自给她端上了果品和奶酒。
当先开口道:“沐姑娘的父亲是曹丞相,听闻曹丞相师承于蔡邕先生,哪怕身处胡地,我却也听闻过蔡邕先生的大名,出于对他的敬仰,我冒顿一向对汉族的文化十分敬慕,这是块儿挖掘不尽的丰富宝藏啊!如今,能结识沐姑娘,也算是我的荣幸了。”
左贤王把姿态摆的很低。
“当然了,我冒顿不喜欢强人所难,这婚事是曹丞相与呼厨泉单于定下的,若是沐姑娘对我不满意,我大可以去说服我家单于!姑娘也可去说服你的父亲!”
“我这人一向不喜欢表白自己,假如曹姑娘不愿意去适应大漠孤烟,我亦绝不强求。”
左贤王这么一说,倒是把何晏说的不好意思了…
当然,左贤王这么说,并非虚情假意。
自他第一眼看到何晏,就感觉发至内心的喜欢上了“她”,不单单是因为她的身份,更是因为“她”身上的气质太特殊了!
胡人虽豪放,可对由衷喜欢的女人,亦是想要俘获这女人的心!
就在这时…
何晏那黑白分明,如秋水般的眸子紧紧的盯着左贤王…好大一会儿,他才泰然的答道:“曹沐自幼就跟随父亲亡命于这乱世,早就练就了一身超常的适应各种环境的本领。我并非像你想象的那样弱不禁风!”
“再者,我汉家女子知道何为大义?父亲让我去做的事儿,我便会做好,一如曾经的昭君公主、细君公主、解忧公主一般,入荒沙大漠之地,羊膻游马之邦,以实现和亲大计!”
霍…
如果说方才,左贤王对“曹沐”的还只是好感。
那么现在,当听到他这番话,左贤王几乎能体会到“她”内心如疾风中挺拔的小草一样的柔韧,对“她”的爱慕更升腾了许多。
话讲到了这里。
左贤王也不想转弯了,“你、我都知道生命的可贵,作为丞相之女,你让我体会到了截然不同汉家女子的忠贞与守护,我敬佩你的选择,不过眼下还不需要那么壮烈的举动,话挑明了吧,我很愿意保护你!”
“保护我?怎么个保护法?”何晏打断了左贤王的话,他感觉他已经接近胜利了,他已经成功用“曹沐”这个身份抚触到了左贤王冒顿的心!
只有与他更多的接触,用心的接触,才能探明他一切的习惯。
“哈哈,请相信我,这个保护,就是我会把你带到南匈奴,让你做我的王妃!”左贤王终于说出了他心中的话。
即刻,他用眼睛死死的盯着何晏的脸,看“她”是如何反应?
“……”何晏故作惊呆,一言不发。
这是欲擒故纵。
左贤王冒顿也不再说了,他知道,这次的姻亲已经是板上钉钉。
他转过身,自言自语道:“我的家乡,你们汉人称之为大漠荒原,那里可是个好地方啊,一年四季风景如画,夏日里,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处处充满着勃勃生机;冬日里,银白色的旷野,会使任何人的心胸一下子变得豁达。到处牛羊遍野,骆驼成群,臣民都过着安居乐业的生活。”
“我们那里没有你们汉人的外戚、宦官,也没有割据一方的诸侯,更没有争权夺利、草管人命,或许你会喜欢上那边!”
讲到这儿,左贤王顿了一下,继续道:“我们匈奴人和你们汉人一样,也是讲究地位的屈尊,我们的皇帝,就是至高无上的单于王,单于之下,就是我左贤王了。到了那里,你喜欢什么,我就给你什么,你希望怎样生活,我就让你怎样生活!你吃不惯羊脯和奶酒,我会为你造膳汉食,建造汉屋!”
听到左贤王如此诚意。
何晏的心真的有所季动了。
“咕冬”一声,他咽了口口水,方才开口道:“那倒不必,怎么说呢?大王的一番厚意,曹沐已经体会到了。可妾既已决定出嫁塞外,心里就做好了依胡俗生活的准备,不过这总需一些适应的过程,将来,大王会看到一个汉家女子,是怎样在马背上生活的!”
“好,痛快!”
左贤王冒顿高兴极了,他无比亢奋的看着何晏。
如果说此前,他只是为了娶一房“阙氏”,那么现在,他是由衷的想要俘获眼前“女人”的心!
他命人送来酒水…
用匈奴人的方式,他们两人手指沾酒,弹向天空,然后一饮而尽!
这算是坚不可摧的誓言!
之后,何晏徐徐退出了这边,回许都城方向去了,左贤王冒顿则是将“她”送出好远!
学习胡俗,似乎是强人所难…
可这一刻,不止是强人所难,更是强人锁男!
至少,何晏已经迈出了第一步,极其重要的一步!
…
…
十月,许都,太学。
“这一则天文的常识,仓舒你来背一遍?”
遥遥可以听到陆羽的声音在学堂内传出,这段时间待在许都,陆羽给太学生们上课的频次也多了不少。
当然,能上陆羽课堂的可不是寻常之辈。
每一个都有背景。
而仓舒是曹冲的字号,陆羽很喜欢这个公子,甚至…陆羽试着揣摩老曹的意思,既然把曹昂剔出世子第一梯队,那么…未来世子多半便是曹冲了吧?
作为太学生,陆羽对曹冲很是留意。
“十月是立春。”曹冲朗声道:“又叫小阳春,所以每年十月北方,在冷的时候一定会有三天左右,会转成暖的,虽然不像春天般暖和,但气温的变化也极其明显,而冬天是吹西北风的,可偏偏十月的小阳春可以在这三天当中转为东南风,东南风一吹气候也就转暖和了。”
“不错!”陆羽点了点头。“继续背,有关江面的特性也背一遍。”
“江面亦是如此。”曹冲继续背道:“长江中下游,冬季盛行西北风,可如果是在小阳春的这三天,几日暖阳天气后就会刮起东南风,若是两军于长江交战,最需要注意的便是风向的改变,有可能使得战局翻转。”
这一节课,陆羽教的不是别的,就是气候中“小阳春”这一项。
而演绎中诸葛亮借东风也好,三国志中,黄盖凭着在江边生活丰富的经验,预判到东风将至也罢!
这些都是有关“小阳春”风向变化的环节。
甚至,早在《易经》十二辟卦中就有记载。
陆羽专程教授给眼前的这些太学生。
曹昂、曹丕、曹植…连带着典满、许仪等人一个个连连点头,像是又加深了许多印象。
倒是曹丕,主动张口问道:“有关‘小阳春’的常识,陆师傅已经教了三节课了…弟子时常在想,如今也是十月,也快到了那小阳春?陆师傅教授这些,是否与邺城的围困有关?陆师傅难道是要用这‘东风’?”
曹丕的脑子最是活络,通过陆羽教授的内容,他已经联想的十分深远。
诚如他所说…
半年过去了,如今黄河以北的局势是,袁尚出兵南皮进攻他的好大哥袁谭,而曹操听从陆羽的提议,掘开睢阳渠,引水将邺城团团围困,足足围了三个月之久。
袁尚担心是围魏救赵,不敢回来救!
可偏偏,邺城因为守将审配的缘故,竟是守的固若金汤…当然,这个固若金汤其实有很多的水分,毕竟渠水已经将邺城围困,邺城粮食还能撑多久?邺城那些守军的士气还能撑多久?这些…都是未知数。
似乎…
只差一个契机,曹军就足以攻克邺城,彻底的将袁氏一族的根基断送!
可这一个契机会是什么呢?
曹丕想了许久,可偏偏听到陆羽提及的这“小阳春”、这东南风,难免会联想到一起。
只不过…
“陆师傅,丕有一事不明。”
曹丕是最喜欢问问题的那个…似乎,他很擅长通过问问题拉近与老师之间的关系。
“有问题,不妨直说。”
陆羽伸手示意…
曹丕当即开口。“其实,陆师傅若是要攻克邺城,何其容易?只需要完全掘开睢阳湖的水即可,邺城的城高却高不过徐州下邳城,泗水能倒灌下邳,漳河水亦能倒灌邺城,这不是一举就能够收服北境么?何必只是引水围城三个月,却引而不发呢?”
比起“小阳春”与“东南风”,无疑…曹丕更在意的是引水倒灌邺城,这是毕其功于一役,稳操胜券的局面…可…
“子桓的这个问题?你们有能解答的么?”
陆羽环望面前的一干太学生…
摇头,所有人连连摇头,就连曹冲也不懂,为何这么简单就能破城,却引而不发呢?
“好…那么接下来,我就跟你们讲讲为何我始终坚持,不能真正的引水灌城!”
陆羽缓缓起身,他负手而立,郎朗开口。
“是,只要彻底掘开漳河的水,整个下邳城就会被洪水倒灌,所有守军、将士、百姓顷刻间沦为水中鱼鳖!不出一日,邺城也能够破城!”
“但,站在曹丞相的角度,他不能这么做!诚然,引水灌城是大功,也会即刻得到无数人的颂扬,可五年之后?十年之后呢?可史官的笔下呢?他们会记载,丞相曹操引水灌城,致使整个邺城生灵涂炭!”
“曹丞相北伐,一是朝廷公义,而是北境民心,民心不可欺,更不可弃!故而,哪怕是邺城朝夕可破,却决不能真的引水倒灌,这会让曹丞相在五年之后、十年之后成为众失之的!北境的民心更是覆水难收!”
提及引水倒灌这种事情…
陆羽其实下意识想到的是清朝时的周培公。
他亮出红衣大炮,大杀四方,明明只要下令炮轰,王甫臣重兵把守的平凉城就会被夷为平地。
可哪怕如此…
他却放弃红衣大炮,支身前去劝降王甫臣。
他对图海的一番话,陆羽印象深刻。
——“如此炮轰下去,恐怕不是歼敌,而是屠城了!”
——“城破之后,生灵涂炭,人畜不留,你、我虽然取胜了,功成名就,但是朝中的御史们却饶不了你、我!丹书青史也饶不了你、我!日后不免有小人进谗,说你、我放纵兵马,残害百姓!”
——“那个时候天下早已太平,人们早就忘了我们今天是如何流血的,只记得我们一顿炮火灭了平凉三十万百姓!到那个时候,就连皇上也不得不让我们做替罪羊!”
陆羽很欣赏周培公,欣赏他的人间清醒。
而陆羽身处曹营其实做的最正确的事,是帮助曹操避免了很多次无畏的屠城,杀降不降!
同样的,邺城是当世人口最多、发展程度最繁荣的城郡,不要万不得已,不能引水倒灌。
陆羽把这个意思讲述给了诸多太学生。
曹冲是第一个回过味儿来的…
他大眼睛眨动。
“那么师傅?若是不引水灌城,还有什么办法,能取邺城呢?”
“这个嘛!”陆羽眼珠子眨动…
其实对于邺城,他早有部署。
试想一下…
曹操围城三月,在邺城守军、百姓的眼皮子底下把城外的粮食给割了,更是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挖出沟渠,把漳河水引进来,使得邺城变成了一座彻底的孤城。
可以说,这三个月对于邺城守军而言,每一天都是煎熬…
若不是因为审配的“严刑峻法”,他们早就投降了。
可即便如此,这种崩溃边缘的情绪还是会不断蔓延,审配能压得住一时,可当此情绪积攒到一定程度时,更可怕的反噬即将来临。
而这股“反噬”,陆羽预测的是第一百天。
也就是陆羽的行动,距离现在,还有十日。
老牌的守城专家,向北而生的审正南…他一定想不到,最先崩溃的人,恰恰是他至亲之人!
“这是一次很典型的军事桉例,十日之后,你们可以看看,邺城是如何门户大开,曹丞相是如何兵不血刃取下邺城!”
“别忘了,比引水倒灌更可怕的是恐惧的情绪,是人心的背离,是毫无希望的绝望!”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