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三年, 燕云初定。
宋连夏、回鹘两国, 三方围攻,三年战争使辽陷入内外交困之中。天祚帝听从宰辅建议, 退而求和,于澶州盟约,将燕云十六州还归大宋,以期议和。
这大抵是宋辽刀柄相见多年, 少有的由辽提出的议和,也是宋朝少有的胜仗。燕云十六州魂牵梦萦百年之久, 眼见如今当真要回,朝廷内自然也不是一派平静。议和之声有,持战之声也有。毕竟女真狼子野心, 如今已然建国。辽之所以会如此迫不及待向宋低头, 因的便是“金国动乱”。
陆小凤将这些说给西门吹雪的时候,西门吹雪未置可否。
但他并不认同传言中的“天佑大宋”,他认定金国的建立一定有李无忌的手段。完颜阿骨打对外说的是失踪, 但当年历经沙漠之事的人都清楚他是死了。李无忌之所以一直扣着这个消息, 为得就是引得女真部族人心浮动,让他们予宋进攻的机会。他操弄了女真内部政治数年,没道理说女真建国他无所作为。加上辽国突然提出的议和, 西门吹雪基本可以认定, 女真的建国是李无忌所受益。
当朝富裕,商贸发达,加上朝中政治清明, 户部尚书又是花家老大李无忌的亲信,前线的军饷并不会出什么乱子,李无忌想要议和,基本可以推断是军队本身的问题。
李无忌想要强军,但当初给他的时间根本不够。可以说与辽相击的这支军队,是靠着他算出的空档加上将领奇谋方才做到了如今这一部,换言之,如今在前线磨练出的军士,就已是宋最为精锐强悍的军队了。燕云十六州如今已收回大半,原本遣出的十万精兵,也略剩不过五万。
宋朝多年轻武,而辽国人人善战,如真打成了持久战,只会对宋不利。李无忌看的清楚,也从不恋战,所以这场战役不出意外,年内就将结束。
在话的末尾,陆小凤果然道:“我去问了李无忌,他说议和之事朝廷还没谈妥,但江枫他们年底应该就回了。雁门换防,嘿这词听着还有些热血沸腾的味道。”
提到江枫,西门吹雪可算给了点回应。
他道:“雁门换防,也就是说,最迟十一月她便该回京了。”
陆小凤顺着西门吹雪的话算了算,道:“差不多,雁门换防自古以来都在十月左右,十月之后那地方可就太冷了,不再适合跋涉。这么一算,她差不多十一月到。”
西门吹雪闻言擦拭过自己雪白的剑锋,微微颔首。
陆小凤见他这样,忍不住道:“你不是还记着战约呢吗?她可刚回来,若你这时候提着剑就要找她去决斗,我怕以她的个性,能气得从金风细雨楼塔顶跳下来。”
西门吹雪道:“金风细雨楼的塔,跳下来死不了。”
陆小凤闻言:“……”
他神情复杂地看向西门吹雪,最终上前拍了拍自己这位朋友的肩:“你知道为什么我要送你那副《洛神图》吗?”
西门吹雪瞥了他一眼:“你和江枫的赌约。”
陆小凤叹气:“……我看我是白送。”
陆小凤当初还和风秋两人猜过西门吹雪收到洛神图会是什么表情,但因为军情紧急,风秋没做逗留便回京了。陆小凤催着西门吹雪去郑越那儿取了画,颇为期待地观察着西门吹雪,而收到了这幅画的西门吹雪却连半点表情都未奉赠,只是点头评价:“是真迹,陆小凤,你这赌可有些亏了。”
陆小凤:“……”你觉得我赌的真的是画吗?
后来风秋写信来问,陆小凤极为沉痛的在信中回道:我怀疑咱们俩都想错了,西门吹雪不是取向上有偏差,我合理怀疑他取向是剑。
遗憾的是风秋远在燕云,陆小凤就是有再多的事想要分享,却也缺了个能帮腔的朋友。如今眼见风秋要回来了,陆小凤觉得凭借着两人之间这样好的关系,怎么着也得好好给她接个风,说一说这三年里西门吹雪这个人是有多的无趣。
然而命运弄人。
陆小凤还不仅没能去接风秋,他还给风秋惹下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绣花大盗金九龄勾结青衣楼余孽,侵吞振远镖局八十万两黄金、刺瞎平南王府总管江重威,惊骇江湖。当时领了这案子的是神侯府,也是陆小凤龄运气不好,偏就碰上了神侯府最忙的时候。神侯府本就走了个追命,冷血去替追命也在路上,对比无情与铁手手上的诸多要案,绣花大盗的确算不上什么要紧的重案。
于是无情便找来了陆小凤帮忙。
无情是江枫的上司,陆小凤欠着江枫不少人情,于情于理都推拒不掉。
但要命的是,因陆小凤惦记着还得给风秋接风,他在处理这案子的时候,手段便不那么温柔。更要命的是,因着神侯府的咄咄逼人,金九龄在死之前竟说出了一桩更为骇人的计划。
他不满神侯府不错,但神侯府总归与六扇门走的是两条线,并未碍着他什么。他最为憎恨江枫,这个与他同样出生江湖的小丫头,因背景深厚,竟然一跃过她成为神侯府的第五名神捕,然后更是为了让她能够自此入军,李无忌将她的官职调去六扇门,直压了金九龄一头!
在宋辽交战,江枫入伍,金九龄总算是盼出希望后——李无忌未供前线,撤裁机构部门,划出众多职位重叠人员过多的沉冗部门,独立于刑部的六扇门就是其中之一。
六扇门撤裁,与刑部并立,下设衙司理各地方捕头衙役之事。至于以往六扇门所负责的、与江湖相关的那些奇案、要案,统一交付刑部,由刑部立案,分由大理寺抑或神侯府解决。
金九龄一下便从高高在上的六扇门总部,变成了刑部之下并无什么油水的衙司总理。
从来只有人往上走,没有自甘下流的。
既是李无忌要断金九龄的路,金九龄自不会给李无忌半点好意!
在金九龄作茧自缚,死于自己的毒镖疯癫时,陆小凤才终于从他的口中意识到他也只是颗棋子。暗中策划这一切的,针对神侯府的,是昔年青衣楼的余孽!
他与金九龄最初相交时本就无戒心,后来有所怀疑未得他信任,更是说了不少的东西。其中便有他从李无忌那句“江枫归期”提示,猜到的朝廷议和、军队回朝的情况。
风秋他们是第一支回朝的军士,有什么能比灭了这支军士更能打击李无忌的议和计划,更能刺杀神侯府那些人的计策了呢?
金九龄将他从陆小凤这里得到的消息一早传给了他的同伴,等陆小凤他们得到信,青衣楼的杀手都怕是已经就位了。
陆小凤正欲与西门吹雪商议,却被送上了一条全新的线索。
来者正是江湖近来声名鹊起的新“凌波仙子”林仙儿,她楚楚动人,仅披着一层薄裳,如同逃亡一般出现在了万梅山庄外的桃花树下。
所谓人面桃花相映红。即便陆小凤心有所属,在这一刻仍是不免为林仙儿所动一分。
更着紧的是,这位美人给他们带来了一个更为惊人的消息。
青衣楼安排的杀手是谁,这杀手又在哪儿。
当年神侯府清理金鹏王朝旧事时,因上官家的三个姑娘年纪尚轻,也未参与这事,所以并未追责,更本着人道主义的精神,给他们寻了去处。上官丹凤万念俱灰,已不再想过问事实,于是便由无情书信,送她去往天山求艺。上官飞燕生性活泼,未受父辈的事情影响,加上她自己提出,便送她去了华山学剑。
而如今林仙儿口中青衣楼的刺客,就是这位已成了华山弟子的上官飞燕。
林仙儿虚弱道:“我与金九龄有些交情,见过他与上官飞燕密谋。上官飞燕擅长易容,直接击杀江将军这样的事情,她是不会做的,我想她会选择潜伏在江将军身边,伺机谋杀。”
陆小凤闻言,第一反应是有些不对。他下意识问道:“金九龄是个谨慎的人,他若正与青衣楼密谋,你应该很难发现。加上你说上官飞燕会潜伏在江枫的身边——你可知她入的军营,她的身边的女人个个都是好手,不是那么容易顶替的。”
林仙儿目中带泪,但她仍坚强道:“男人什么时候最放松,我想陆公子会比我清楚。至于潜伏成谁——陆公子难道认为,上官飞燕身边没有供以驱使的群下之臣吗?”
陆小凤还在判断,西门吹雪却已经出发。
他道:“没那么麻烦,青衣楼针对的总归是这只队伍,不管是谁来,护住军士便是!”
河北距离燕云算不上很远。
至少在全力奔驰的时候,会显得很近。
西门吹雪到的时候,军队还没有离开涿州。
风秋听到传令的士兵说有人闯城,还以为是金国哪里来的刺客。
等她提好自己的刀,准备好迎敌的时候,却瞧见骑着匹马来的人是西门吹雪。
风秋不免沉默,好半晌才说:“你有文书的吧,闯城怎么回事?”她忍不住围着西门吹雪转了一圈,玩笑道:“三年没见,你总不会是还担心着我会跑路,得了我回的消息,要在路上赌我比剑吧?”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嗐西门,你这算是太了解我还是太不了解我呀。”
风秋温笑浅语:“你送我的战帖我留着,我知道你的意思。”
“至少我的刀,”她的指尖从身后那柄长刀的刀身上划过,带起一阵轻鸣,“不曾锈过。”
西门吹雪没有回答风秋。
三年不见。的确足有三年多未见了。
当年江湖上以容色便能轻言解干戈的姑娘奔赴了战场,以风沙磨刀,以寒苦砾心,风霜雨雪倾盖其身,也阻不了她向金风细雨楼许下的誓言与梦。
她看着比蒲苇更柔软,心却比岩石还要坚硬。
所以当她选择出征时,西门吹雪并未去送行,因他不赞同风秋弃武从军的决定。风秋是个极富天赋的刀客,军队厮杀并不能助她在刀上走得更远,甚至会磨平她的刀锋,让她忘却巅峰的一剑。但西门吹雪又知道劝也无用,江枫若是能为旁人而改变决定的人,当初也不会能活着离开沙漠。
西门吹雪知道自己的对手将要远去,但他作为朋友,却阻拦不得。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就好像江枫这个人一直给他的情绪一样,所以西门吹雪最后决定,也就是赠她一份战帖。
但这份战帖到底是不是为战,却只有西门吹雪内心清楚。
陆小凤以为他在等风秋回来赴战,要他做人不要太过冰冷无情。风秋却说她练了刀,刀锋一如往昔。
但同样的,她也只说了刀。
西门吹雪嘴角动了动,他看着是笑了,可下一刻,却是伸手推开了风秋,同时长剑出鞘!
他一剑直接刺穿了风秋身侧的传令兵,对她淡声道:“江枫,你该谢我救了你的命。”
风秋:“……?”谁能告诉我这是什么情况,陆小凤呢?
陆小凤是在第二天赶到的,与他一并到的,还有风云镖局的镖师。
镖师熟悉山野,不过两日便揪出了所有的敌人。风秋坐在营帐里听了好半晌,方才弄明白了前因后果。
临了她说:“那我该谢的是这位林仙儿姑娘了?”
陆小凤说:“算是,她也可怜,原来是被金九龄捏在手上,吃了不少苦呢。等回去了,为她找个新的落脚之所才好。”
风秋闻言不由:“……”
林仙儿这个名字她还有点影响。这个名字就和龙啸云一样,是被李无忌千万提防着的名字。林诗音自从怀孕后,李无忌就把她保护的严严实实,但凡她救助的可怜少年少女统一都由李无忌出钱设立的善堂抚养,总归不让林诗音接手,将一切可能的危机杜绝。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林仙儿最终落到了金九龄的手里,想想金九龄这个人,风秋心里竟还有些愧疚和怜悯。
西门吹雪不过瞥了一眼,就知道风秋在想什么。他开口道:“事情还未结束,你这句谢未必能说出口。”
陆小凤闻言:“你的意思是……”
西门吹雪道:“太巧了,你起初不也这么觉得吗?”
陆小凤:“巧是巧,但她每一句都合情合理,我也查了查没什么问题。”
西门吹雪没再说话,他似乎已经对这事失去了兴趣。倒是风秋听了,向陆小凤招了招手,低声问道:“林仙儿漂亮吗?西门吹雪见到没有?”
陆小凤也凑过去低声回答:“见到了,还是没反应,我觉得咱们俩的猜测基本可以定实了。”
风秋面上露出遗憾的表情,但又是好奇心作祟,说着:“或许是晚上没看清,回去我也瞧瞧去。”
陆小凤点头,他道:“正巧,她也想见你来着。”
西门吹雪闻言,开口道:“她想见江枫?”
陆小凤道:“对,江枫没从军的时候,就很讨女孩子喜欢了,如今从军更讨女孩喜欢。”他对风秋说,“你知道她们还鼓捣出一个‘木兰妆’了吗,纪念你的。”
风秋:“我这么厉害了吗?”
陆小凤道:“我朝开朝就没出过女将领,你很可以了江枫,恭喜你,也差不多真的要嫁不出去了。”
风秋“啧”了一声,她毫不在意:“没事,我也可以娶。我可是江家的独苗,家里等我继承香火的,本来也就不能嫁。”
陆小凤哑然,这熟悉的风格让他笑了起来,起身便去拿酒。
风秋依然记得西门吹雪不怎么喝酒,她将自己的水囊递给了他,笑道:“没茶,你凑合一下吧。”
西门吹雪瞧了瞧手中的水囊,到底顾忌了江枫的面子,没拒绝。
回到京中后,江枫见完亲朋好友,记得陆小凤说的林仙儿,和他约了傍晚的景阳楼。
西门吹雪没有回去,风秋便也将他拉上。
因为毕竟是去瞧救命恩人,风秋虽未着华妆,但也十分郑重。
都说夕阳下看美人尤甚三分。
风秋在见完林仙儿后,却忍不住对陆小凤道:“你错怪西门吹雪了。”
陆小凤:“?”
风秋道:“她长的还不如我,西门吹雪没反应不奇怪。”
陆小凤:“……”
陆小凤在沉默一会儿后,认真地问风秋:“你不觉得问出这句话的你,其实也快和西门吹雪没分别了吗?”
风秋不明所以,陆小凤将酒推了过去。酒中映着风秋自己的面容。世间似乎总是在有些地方尤为执着,比如它给了风秋江海玉珠的称号,便一定要她名副其实。边境的风沙或许带走了她曾经的少年意气,但沉淀下的却是玉深色润。
陆小凤道:“你瞧见林仙儿的脸色了吗?她来时还是敬重你的,去时已经不想再见你第二次了。”
风秋眨了眨眼,她笑道:“很正常,你见过败在西门吹雪剑下的人,会想见她第二次吗?”
“尤其是她武功还很差。”
陆小凤闻言,欲言又止。
好半晌,他才说:“江枫,我劝你好好回想一下你刚刚说了什么话。”
风秋茫然:“我说了什么冒犯的话吗?”
陆小凤叹了口气,瞧着她的表情很怜悯,他说:“林仙儿才十六岁。”
风秋正经道:“我不算老。我是当朝最年轻的将军了,方应看都没有我年轻。”
陆小凤被噎住,好不容易接着话尾继续:“——你和个十六岁的孩子计较什么。”
风秋心情沉重地出了酒楼。
西门吹雪正在楼外。
风秋见着了,便走过去,同他一起看了会儿夜幕,问他:“我年纪大了吗?”
西门吹雪:“……江枫,你问的是什么问题。”
风秋道:“也是,我老的话,你不是更老。咱们是一条线上的。”
西门吹雪瞥了她一眼,似乎是察觉了她兴致不高,猜了猜,说道:“林仙儿有所图。”
“陆小凤把她当孩子,会吃到苦头。”
风秋原本要说的话全没了,她好半晌才说:“林仙儿现在这么厉害的吗,连你都关注了?”
西门吹雪莫名,他皱眉道:“她和我有何关系。”
风秋道:“她寻上的是万梅山庄,最早应该不是去找陆小凤的。”
西门吹雪淡声回答:“但她惜命。”
风秋瞥了他一眼,西门吹雪回看过去,不紧不慢道:“你也在救她命,所以才应了陆小凤来见她。”
说着西门吹雪竟然微微笑起来:“江枫,我可不是陆小凤。”
风秋叹道:“我只是想瞧瞧帮了我的小姑娘。”
西门吹雪道:“然后伤了她的心。”
风秋嘀咕:“这话说着我好像负心人一样。”
西门吹雪道:“你不是吗?”
风秋不满:“这话说了可就伤感情了啊。”
西门吹雪却向她伸出手:“拿来吧。”
风秋警惕:“没有礼物,拿不出来。”
西门吹雪说:“战帖。”
风秋微怔,她咳了一声:“那什么,战帖上不是没约具体的时间……”
西门吹雪非常耐心的问了一句:“定下时间,你会赴约?”
风秋:“这么了解别人,会惹人误会。”
西门吹雪:“太了解一个人的确不是什么好事。”他从袖中取出一枚手绳,风秋见那是在沙漠里她作为“礼物”哄骗西门吹雪时给的。
风秋瞧着西门吹雪还回来的络子,慢慢地抬眼看他。
西门吹雪心情倒是很好,甚至十分平和地对风秋说:“换一个,我用长剑。”
风秋:“……你有点儿得寸进尺了。”
西门吹雪:“不及你。”
陆小凤去追林仙儿了,风秋与西门吹雪闲聊。
“洛神图你收到了,真没有别的评价吗?陆小凤要误会很深。”
“是真迹,郑越没那么容易交出,他应该画了你。那副画你没送我,应该是丢了。哪天你找回来,我再回答你。”
“……西门,人太聪明有时候会很无聊。”
“江枫,人太爱骗人,难免也会被自己所骗。”
“你诈我的?”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天色渐晚,风秋吹着春日夜风,忍不出笑出了声。
她笑起来的时候,连天下最锋利的剑都会慢下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