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悲伤的,开始时,我们一人来到这世上。结束时,我们又一个人离开这世界。并且,很遗憾的是,我们走在这个世界上,从开始到结束,常常也是孤独一人。
而我们最大的痛苦,就是想要摆脱这种孤独。可是,我们常常,都不太容易做到。于是,我们只好把自己伪装起来,穿上一层又一层铠甲,希望自己可以变得不怕被冷落,不怕被伤害。
可是,真的有用吗?
没有。但是,能有什么法子呢?
这几年下来,没有人指导修炼,于是,十三岁的少年,只好按照在一开始被打开的路走了下来。本来,修行的第一步,是凝练星力。对石璜来说,他的体内没有星力,那么,他要做的,当然是沿着凝练星力这条最开始的路,继续走下去。
至于,走到什么时候,走成什么样子,走不走得通,却都不是他石璜所能主意的事情了。
人生是不完满的,所以,很多事情,不管再如何不甘心,只要努力做到自己能做到的那一步,这就够了。因为,活着,总该有各种不如意,总该有许多不能自己作主意的事情。
那么,对十三岁的少年来说,既然还要活着,既然还是一丝星力也凝练不来,便只好敞开心怀,外重礼仪容貌,内慎道德修养。如此,也好不枉到这个世界走一遭。
什么是修养?
或许是一杯新茶,或许是一支钓鱼的杆。又或者,是少年那虽然不能凝练星力,但任然能够静静打坐一两个时辰,一动不动间,既不恼怒,也不骄躁,这,或者,就是那种修养,极好的修养。
活着,一万个人,便有一万种活法。但是,不管怎么活,一个人,总要有毅力,有修养,才好算是真正的活着。而真正活着的人,很多时候,并不真的只是看年龄就可以的。毅力和修养,也并不是会和年龄一起自然生长的东西。
事实上,有些时候,情况正好相反,你见得到三十四十的中年女子,在大街上不管不顾的骂街,却很不容易见到十二三四的女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众人的面声嘶力竭。
有些修养,表面覆着利刺,但是,一旦绽开,既有明艳的模样,也有幽冷的清香。有些坚持,变成骨血,铸成信念,即使没有人知道,即使毫无意义,也还是会去坚持。
不管是到了城西郊外的这五年,还是,之前的几年,石磺每一天都在坚持修炼,默无声息,但不曾放弃。只是,时间终究是无情的,这些年来,除了和他住在一起的王养星,以及去了星海帝都的石蕴一,偌大的江陵城,偌大的星海帝国,偌大的醒星世界,再没有一个多余的人知道,这个少年,这个一丝星力也没有的少年,还在扎扎实实,仔仔细细,一遍又一遍的修炼,一遍又一遍的凝星聚力,不曾停息,不曾放弃。
而且,更是在少年的沉默下,连王养星和石蕴一都不知道,现在,少年对星力的感应,以及每次修炼时的凝星周期次数,达到了一个叫人怎样惊异都不为过的水平。
对石璜来说,坚持下去就好,继续走下去就好。至于体内空空荡荡,毫无星力,又怎么样呢?能怎么样呢?
花自然会开,水自然会流,太阳升起来了,太阳还会落下去,花开了,花也会谢。那么,唯一应该做的,就是走下去。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不管该来的会不会来,也不要管该走的会不会走,只管走下去,一刻不停的走下去,走到终于会有答案的时候,悲或者喜,答案自然会出现。而且,少年这一路走来,并不是一无所获。
起码,少年知道,自己对星力的感应越来越强了,所能修炼的周天数也在增多。那么,便一路走下去,走到天荒地老,走到日葬星落,走到生死尽头……
走下去,有什么好疑惑的呢?
有,有很多疑惑。但是,十年寒暑,江陵城的槐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命星觉醒后,石璜就在这种类似自我麻痹的催眠下,一步一个痕迹,在修炼路上,越走越远。虽然,体内还是一丝星力也没有,但少年的心性,早在这十年间,被锻炼得炉火纯青,四平八稳。
风起处,冻出一池秋意。十年岁月,回头看,不过弹指一挥间。细数下来,却是密密麻麻的伤痕。
十年前,命星刚刚觉醒的那阵子,少年每次修炼,都会有母亲和父亲的鼓励、支持。修行资源上,更有各种各样的灵药灵物被送来,给他辅助修行,但那时候,少年常常感到身体很疲惫很痛苦,连带着心里也很痛苦也很疲惫。
那时候,少年的修行,虽然也很努力,但修炼的原因,无非都是外来的催促。可惜,不管有怎样的帮助,有多少修炼物质,少年总也还是不能凝练星力。
然后,时移事变,父亲没了踪迹,又过了一年,母亲突然不再强迫他修炼。这时候,智窍通达,心智已经获得许多成长的少年,反而自己开始安安静静的修炼,比先前要努力的修炼。
因为,这时候的少年,还在感到痛苦。
但现在的痛苦,已经和先前,是完全不一样的痛苦了。这时候的痛苦,不再是因为肉身的疲惫。而是直接来自心里,那种痛,蓦然而来,来了,便藏在心底,就再也不肯消散。
这种痛苦,被称为心痛,是世间最痛最苦的痛苦。但是,正因为尝到了这种痛苦,所以,多年前那个幼弱的身影,就那样咬着牙,不断的聚星,不断的炼化星力,不断的打熬身体,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不曾放弃。
或许,再没有一个人相信他能炼出星力,或许,连母亲也终于不得不承认了,他终于无法凝练出星力的事实。但是,少年不甘心,他不甘心,他要炼出属于自己的星力来,那样,当他把手放在试星碑上的时候,试星碑就会发出光芒。
那样,该多好。
可惜,两年倏忽之间又过去了,还没有等少年炼出星力,少年母亲的脸色,却在某一个早晨,突然多出了某种很苍白的颜色。然后,本来很健康,本来总是到处奔波,本来总是忙着给少年寻找种种能够帮助少年凝练星力的物质和办法的母亲,开始长时间的不出门,开始长时间的躺在床上。
于是,少年修炼得比原来更勤奋,比原来更努力,也比原来更静悄悄的。
少年的印象中,早上,似乎总是静悄悄的。
少年,也总是静悄悄的一边坚持,一边幻想,“继续修炼下去,或许某一天,突然就凝练星力成功了呢!”
然后,少年迎来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也不得不迎来一次又一次的自我麻痹,和一次又一次的开始。一次又一次,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就像会永远这样过去一样,无限循环。于是,少年慢慢变成了一块移动的活肉,每日重复看不到希望的修炼,变得越来越麻木,直到在另一个早晨,母亲睡去后,就再也没有醒来。
那一刻,心情悲痛到了顶点,绝望到了顶点的少年,抬头看见一张张对自己漠不关心,甚至带着厌弃表情的脸,很清楚的知道,这个世界,又少了一个真正牵挂自己的人。
父亲没有踪迹,才堪堪十六岁的姐姐,不知道是为了谁,两年前,已经倔强而沉默的离开了家,成了一名炼丹师学徒。
世界如此之大,那一刻,有无数人在周围,可是,没有一个人真的看见自己。
那一刻的少年,分不清是这个世界抛弃了自己,还是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接纳过自己。那一刻,少年发现,自己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一样,仿佛自己立即去死,也不会引起这个世界,哪怕一点点波澜。
那一刻,八岁的少年,眼睛里的泪水汹涌而出,仿佛永远止不住的河流。然而,那一刻的世界,让本来可以毫无节制哭出来的少年,不仅从始至终没有哭出声音,连泪水也很快被他在无声无息里吞了回去。
然后,变得安安静静的少年,转身,安安静静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安安静静的开始了修炼。在这样的地方,面对这样的人,凭什么要把自己的眼泪和伤口掀开,给他们看呢?
那一天,终于,直到少年的身影完全消失,甚至,都没有一个人去留意少年的离开。
修炼,从早到晚,从春到秋,似乎,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成为少年唯一可以做的事情,特别是母亲过世的那一晚。那一晚,直到华灯初上,直到那位已经成为药徒的姐姐匆匆赶回来,匆匆祭拜完母亲,在匆匆的挂念中,匆匆来到少年的房间,匆匆出现在少年的面前,一直冷冷皱起脸,用巨大的毅力和痛苦把心中的一切压制着,默默修炼的少年,才终于停止了修炼。
毕竟,不论命星觉醒让一个人的心智如何早熟,那一年的少年,到底才八岁。所以,就算少年的心脏,已经满是疤痕满是伤口,但是,那颗心脏上的伤口,有哪一条,会比母亲的过世,撕开的伤口,要大呢?
那一天晚上,在看到姐姐的瞬间,八岁的少年,忍不住扑倒她的怀里,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株救命的稻草,终于,有机会,放肆的哭起来。
她,或许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还记挂着少年的人了。
而她,甚至在面对母亲的遗体时,都没有在族人面前流一滴泪的她,在少年扑入她怀里的瞬间,同被她抱着的少年一样,泪水夺眶而出。夜色里,姐弟二人,就在这住了许多年,却仿佛感觉不到温暖的地方,发泄一般,失声痛哭。
她永远记得那一天,弟弟看到自己时说的第一句话,也记得那一天弟弟说的全部话,弟弟对她说的话,全部加起来,也只有一句,“姐姐,妈妈没了。”
这一句话,只有六个字,却包含了两个人。但这句话中的那两个人,却有一个,已经永远的离开他们了。
离开了她,离开了她怀中连星力都没有的弟弟。
那一晚的天色,是什么样子呢?那一晚的天上,会不会多出一颗星辰,在他们迷惑的时候,帮他们照亮方向,照亮她和弟弟的方向?
十六岁的少女不知道。
她抬起头,什么都看不到。只是,当她低头的时候,她却看见,她的怀中,少年那红肿的眼睛。夜色之下,她看见弟弟那不知道压抑了多久的泪水,看见弟弟几近崩溃的精神。
或许是太累了,或许是神经崩得太紧了,骤然松弛下来后,少年已经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可是,看着怀中迷迷糊糊里睡去的弟弟,看着他在梦中都止不住的泪水,看着他那紧紧抿起来的嘴唇,看着那张明明只有八岁,却已经满脸稳重的弟弟,十六岁的少女,泪水,倏忽间,比先前掉得还要多好多。
活着,到底还有没有意义?
弟弟对她说,妈妈没了。是的,妈妈没了,那么,从今以后,这世界虽大,自己和弟弟,还有谁可以依靠呢?
……
少女抬起头,蓦然看到了房间里,挂着墙上的那幅字。
字是那个人写的,笔力遒劲,字上的内容,出自中土神洲的佛家禅宗。那是劝人放下,让人免于苦难的字。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副字,少女的心,却蓦然一痛。
修佛的禅宗,有句谒语,流传很广,说的是,“心是一方砚,不空亦不满。眼是一片天,不奢亦不贪。”这句让人免于苦海之灾的谒语,被那个喜欢读书喜欢写字的人,写了下来,挂在这间屋子里。提醒人,戒空戒满、戒奢戒贪,提醒人,放下之后的快乐。
不空不满?不奢不贪?
“可是,自己作不到啊,妈妈”, 可惜,少女放不下,她的心里,一个声音又短又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