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八方的尸体已经被抬走了,但他坐的椅子还在。那个站在他椅子旁边,仿佛哑巴,而且表情木讷的人,还在。四家三宗的人,还在,连已经跨出门的孟红雪都回来了,所以,这场由西门八方筵请的宴会当然没有散。
没有散的原因,是因为这场筵席,忽然多了三个人。
可惜,多了三个人,并没有使得宴会更热闹。恰恰相反,因为这三个人的到来,本来渐渐有了些许声音的宴会,复又变得更加安安静静。自然,随着这三个人的出现,宴会上众人的表情也都有了不小的变化,但当然谁也没有西门多舌受到的震动更大。
那一身白色,手握拂尘的老者,仿佛一道白色的闪电,从西门多舌猛然放大的黑色瞳仁里,狠狠的刺入了西门多舌的心里,让西门多舍那张木讷而缺乏表情,连西门八方死亡时都没有太大变化的脸,剧烈的变化起来。
定定看着从前门走进来的两个老人,这两个人里,居然有他西门多舌认识的人,这是西门多舌预先料想不到的事情。
而那个西门多舌预想不到的人,意料之外的出现在了似乎不应该那个人出现的江陵城,这,同样是西门多舌预先料想不到的事情。
而且,那个人和另外一个人,这么快就出现在这间房间里,又是一件西门多舌预先料想不到的事情。
但是,那个人确实出现了,所以,他的出现便是无可置疑的,不管有多料想不到,他的出现,便都只好是无可置疑的,连他手中那柄拂尘,也一样无可置疑。
但,这并不影响西门多舌的脸色变了又变。
只是,大多数人的目光,要么在从门口走进来的那两个老人身上,要么在从后门走进来的另一个老人身上,并没有几个人看到西门多舌那张突然变化的脸。
但当然有人看到了,比如章家那条章瑜,比如开阳宗的勾文帮,比如苏家那位叫做苏弥的老太太。
西门多舌确实大吃一惊,不仅因为他曾经见过这个一身白色的老人。更因为他没有想过,还会再次见到这个人,而且是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间。他本能的觉得,这样一个老人出现在这样一个地方,是不对的。
但他很快抛开这种直觉,心念流转,他于是知道,这样一个老人,这时候,出现在这样的地方,又是很合理的。
只是,当他进一步思考时,他忽然感到有点寒冷,他的身体,忍不住轻轻颤抖了一下。拂尘老者的出现,使得他的某些猜测,得到了某种程度的印证。隐在云雾中的东西,似乎也因此透出了神秘的一角,但依然还有很多东西不清楚,不止不清楚,反而好像隐得更深了。
所以,还有什么,是自己不知道的吗?
还有,很多!
这个念头很突然,但西门多舌的心里,已经多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然后,西门多舌的目光转到另一个老人身上,幸好,他没有见过他。
当然,他也就没有见过他腰间那柄连皮都是漆黑的刀。幸好。
这是一个看起来已经很老很老很老的人,他的脸上堆叠着一层一层一层的皱纹。他穿着一件很黑很黑很黑的衣袍,他的手笼在很宽很大的袖子里。因此谁也看不到他手上堆叠的密密麻麻的皱纹,和密密麻麻的疤痕。
与拂尘老者一身白色不同,或者正好相反,腰间挎刀的老者一身黑色。但那黑色当然不是他身上最突出的特点,他最突出的特点,是那唯一露在外面的脸上,那张很老很老的脸上,布满的密密麻麻的皱纹,和那在皱纹的间隙和沟壑间,许许多多的灰色斑点。
所以,这是一个看起来好像应该已经死过好多好多好多次的老人。岁月在他身上留下如此多的痕迹,也不知道他到底已经活了多长时间,但他的脸上,完全没有一点表情。连他的眼睛,都没有一点表情。
他的脸上,只有皱纹,没有表情。连他的眼睛,也好像堆叠了一层又一层的皱纹。
那么,皱纹,当然也可以算是一种表情。
活着,被岁月洗涤了一次又一次,所有刀光剑影、恩怨情仇,所有侠义热血、阴谋诡计,都只不过是岁月在他脸上刻上的一道皱纹罢了。
悲喜太多,便不再有悲喜。
看透了太多风景,便终于只在意那些值得在意的在意。
而现在,他在意的事情不多。或者,可以说,他只在意一件事情。那就是,他的腰间,那一柄漆黑的刀应该什么时候拔出来,应该什么时候收在鞘里。
谁也没有说话,谁也不敢说话。
对新出现的三个人来说,时间未到,没有说的必要;对剩下的人来说,新来的三个人没有说话,他们也不是主人,面对不请自来的客人,没有说的余地。
所以,场面很安静。
但既然出现了,终于会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否则,便不该出现。手握拂尘的老头子,视线从西门多舌身上收回来后,终于定定的看着从问星阁后院走出来的胖老头,然后,嘴唇微微挪动,神识传音,密凝一线,于是,四个字便在问星阁胖老头的神识里,悄悄响起来,不轻不重,那四个字是:“厌王有请”。
厌王有请,而不是陛下有请,同一个人,不一样的称呼,那么,对问星阁后院走出来的胖老头而言,后面的含义,便是不言而喻的。
胖老头身边,空无一物。从头到脚,一身雪白的拂尘老人说的那四个字,让他的心里起了一丝波澜。于是,他把那双有些肥胖的手,放在面前那件同样有些肥胖的皮围裙上搽了搽,就像拂去剑上的灰尘一样。
遥远的记忆陡然浮现出来,他的眼底,流露出一丝哀伤。一千五百年前,那个满头白发,却偏偏长着一副孩子脸孩子身材的怪人,仿佛又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对他说,“星儿,鱼杀好了吗?”
鱼杀好了吗?
鱼杀好了,杀得很好很好了。可是,他知道,那个人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的面前,问他那句再也没有人问的话了。
于是,他终于将视线从对面两人身上挪开,扭过头,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旁边的人,轻轻说了两个字。这两个字,说得很突然,说得很轻,仿佛呢喃,但是,这两个字,却在每一个人的耳边响起:“点灯”。
点灯,点什么灯呢?
没有人知道这两个字的含义,除了最后一个到达宴会的人。
最后一个到达宴会的人,是问星阁的大掌柜。
大掌柜是在三个老人到达西门八方宴客的房间之后才来的,他的手中,本来空无一物,可是,在胖老头那两个字说完后,大掌柜的手里,忽然多了一样东西,一根青碧的细瘦竹竿。
竹竿上,挂着一盏古怪的灯笼。
灯笼,被大掌柜牢牢握在手中。大掌柜,正是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却已经恭恭敬敬的站在胖老头旁边的人。
那根挑灯的细瘦竹竿,颜色碧绿,长四尺三寸。
今来古往,物是人非,一只四尺三寸的瘦竹,带着谁也说不透彻的莫名韵味,莫名的出现在了江陵城的问星阁里。竹竿的一端,被问星阁的大掌柜牢牢握在手中。竹竿的另一端,挑起一盏被封得严严实实,人头大小的白色灯笼,笼上写有两个宏大的黑字,一个“问”,一个“星”。
那“问星”二字的颜色,漆黑暗淡,仿佛是干涸了很多年的血色。
虽然同样写着“问星”两个字,但只一看,便知这是一盏,与外面那些已经点燃,挂在殿厅内各处的“问星”灯笼,绝不相同的灯笼。
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一件又一件。随着大掌柜手中忽然出现的灯笼,气氛似乎被压得更紧张了。所有人都知道,如果普通的灯笼,糊得这样严密,这样丁点缝隙也不留下,是点不燃的。甚至,除了把整个灯笼破坏外,谁也不知道要怎样点燃灯笼内部的灯芯。
这当然是这一盏灯笼,与那些挂在檐上的灯笼不相同的地方。
然而,随着胖老头的声音出口,随着那两个谁都听到了的 “点灯”,忽然有一种玄妙的波动扩散开来。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的时候,大掌柜手中,那盏奇特的灯笼,已经亮起了微弱的白光。而那种玄妙的波动,居然正是由那灯笼传出来的。
那么,是谁点亮了那盏灯笼,是怎样点亮的呢?
夜幕更深,那盏已经被点亮的灯笼,散出微弱的光。然而,那点微弱的灯光实在太微弱,让人担心什么也照不亮。而且,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本来一片光明的宴客房间,就在多了那一盏灯后,却忽然让人感觉更暗了。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兴许点灯的人知道。
可是,问星阁后院走出来的胖老头,那个点灯的人,在说完“点灯”两个字后,便已经,转身,迈步,往后院走去。他的到来,似乎仅仅就只是为了说那两个字,点那一盏灯。似乎,他的一切话语,在那两个字里,在那一盏灯里,都已经说完了。
夜色浩浩汤汤,那一盏灯虽然点着了,但却好像什么也没有照亮,除了,在胖老头转身时,他的头上,那突然多出来的两缕白发。但是,即使是那两缕突然白了的头发,那盏灯下,都一片昏沉。
对他来说,既然已经转身,身后的一切,便不好太在意了。何况,后院,还有鱼等着他去杀。
他,喜欢杀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