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镇子的入口只有寥寥几个，但若是要进去，并非只能从镇口入。因为这围墙还不到一丈高，而且无人在上面站岗，所以竹琪很轻易地就翻身而上。再绑几根绳子，垂下来，白尹和另外几人便可以攀爬上去了。

在这四人中，白尹是动作最快的。一爬上墙，他就看到竹琪正愣愣地望着镇子里面，面目都有些呆滞。于是他也扭头看去，紧接着亦是不禁呼吸一窒。

镇口那两座用尸体堆筑而成的京观，已然足够触目惊心。可是镇子里的惨相，却更令人惊骇欲绝……等到剩下的三人爬上来，放眼一瞧，更是不约而同被吓得呆若木鸡。哪怕是自诩江湖经验最丰富的武夫，目睹此景之后也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这镇子并不大，四面围墙都只有约莫一里的长度，而且并没有高大的建筑遮挡视线。站在墙上，一眼就能看到全貌。而此刻在那些只有一二层高的房屋之间，在那些纵横交错的狭窄道路上，遍布着同一类的东西。

尸体。

到处都遍布着新鲜的淌血尸体，其中无论男女老幼皆有。

每隔几步远，就有一具扭曲狰狞的尸体，半边身子被血染红，连带着周围的土路也渗入了深深的暗红色。就像是土黄色与石黑色的粗陋布匹，打上了无数小小的暗红补丁。

唯独在镇子中央，平时被用作集市的那一片空地上，有活人。而这些人，鲜明地分为两种。

一种，是拿着染了血的刀剑、耀武扬威有说有笑的匪徒——身上的武器装备相当杂乱，就连统一的衣服都没有，怎么看都是盗匪之辈——足有上千人，颇有声势。

另一种，则是幸存的镇民，几乎全都是青壮年的男女，没有老弱病幼。因为壮年男子大都在第一个照面时死于刃下，所以此时的幸存者大都是女性。她们当然是活了下来，但这究竟是不是幸事就不好说了……而且幸存者加在一起，也只有几百人，一眼望去大概只有那些匪徒的一半。

在那些瑟瑟发抖的镇民们前面，燃烧着一大丛火。从周围的灰烬与火焰下隐约的形状中不难看出，燃烧的东西是书册之类的东西。

外墙上，那三个武夫和伙计忍不住悄声议论起来：

“镇子里的人都快被杀光了吗？”

“有胆反抗的肯定都被杀了。外面堆成一大堆的那些，应该是镇子里的民兵吧？”

“何止是民兵，没用的老人孩子也杀了！剩下的那些，就是不敢反抗、对土匪也有用的……”

“他们在烧什么啊？”

“不知道……”

这时，白尹忽然低声道：“烧的应该是编户簿。”

“编户簿？”

“对，没了编户簿，这些活着的人在洛国官府那里也就没了身份。即使未来有朝一日从匪徒之中逃脱，也很难回归良民的身份了。”

一个车夫忍不住问：“为什么啊？”

白尹瞥了他一眼，反问道：“假设你是官吏，碰到了这样的人——没有编户簿，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曾经的良民身份。你只知道这人是从匪徒盘踞之地跑出来的，那么你会为其重新办理一套编户簿呢，还是干脆将其收押为奴？”

听到这里，哪怕是没怎么与官吏打过交道的竹琪也意识到了一部分问题所在。

于是少女从旁解释道：“从匪徒群中跑出来的人，谁知道是真的良民，还是匪徒派来的奸细？但若是收押为奴，卖至外地，不论是否奸细都没什么关系了。”

另一个武夫又不禁问道：“难道跟土匪待了几天，就再也洗不清白啦？”

白尹微微摇头：“清白与否还在其次，关键是办事的官吏也有自己的算盘。帮人重写编户簿会比较麻烦，而且没有收益；但将人收押为奴就很轻松，只需要办一道简单的手续，而且还能以官府的名义把奴隶卖出去，从中吃一笔银子。”

“难道天底下的官吏都没有良心吗？”

“良心，大多数人都有，但敌不过日复一日的消磨与疲惫。当然也不能说所有官吏都不会遵守良知的准绳，但在这种既无监管又无风险的情况下，单纯能用良心压倒其他一切利益的人……能有一两成就很不错了。所以我说，烧了编户簿以后，这些人八成是绑上贼船再也下不去，也没错吧？”

白尹说完，便默然不语。而其他几人更是无话可说，只能愣愣地望着那把火渐渐熄灭。

烧完之后，剩下的人也该上路了。

匪徒们分成两路。一路押送抢来的平民，向东南方向行去，貌似是要回匪寨。另一路是主力队伍，沿着大道往西进发，趁着消息还未传开，连夜袭击下一座村镇。

看清了匪徒的去向，竹琪忍不住道：“幸好你让大家躲在林子里，连同车马一起藏好了。要不然，这次就遭大祸啦……”

另外三人盯着白尹，目光里也是类似的含义。

但白尹仍旧皱着眉头，充耳不闻，仿佛正凝神苦思着。

片刻之后，他叹了口气：“我记得地图上，这北边没路，往西的路也只有一条。倒是往东有两条路，可是一条几乎正东，另一条是东南，应该都在这些匪徒的控制范围里……”

于是一旁的人们立刻意识到，死亡的危机只是暂时暂缓了脚步，却并没有停下来。

竹琪也忍不住叹道：“这些土匪究竟是哪来的啊？怎么如此肆无忌惮！”

一个武夫忽然道：“我听说过，大沼泽以北有好些土匪，靠着熟悉地形，在沼泽地边上和洛国官军捉迷藏。可是人家都说，这些土匪活得很落魄……”

白尹冷笑道：“可惜为了剿杀虵狼，洛国边境的军队有许多都抽调回去，布成了层层包围圈。我以前没怎么听过这伙土匪，但也想得明白——原本管着他们的官军走了，土匪当然要闹起来。”

另一个车夫惶然问道：“白先生，那咱们怎么办呐？”

白尹面色不变，只是淡然道：“我已有对策，安心。等他们再走远些，我们先与车队会合，我再下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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