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朝会，从早晨一直开到了傍晚。没有一个人敢提前离场，甚至包括潼王本人在内都始终不吃不喝。直到新政的每一条都谈妥商定，确认再没有任何疑虑之后，才终于散会。

上午，大臣们还能逐条反驳力争，可到了下午，大家就说不动了。至于潼王，饶是早有准备，精力也有些吃不消。

于是到了下午散会之前，唯一还神采奕奕口若悬河的，就只剩下了白尹。

最终，新法的每一条都让大臣们画押同意了。散会时大臣们一个个简直面若菜色，潼王虽然高兴却早已满脸疲态。至于白尹，则是施施然离开了大殿，在侍卫们的护送下回到了属于自己的那间宫室。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

白尹坐在床边，捧起书卷看了两眼，又放下了。

床底下忽然传出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女声音：“不再读几遍？”

“不用，我已经全都记住了。”

白尹这么说着，也有些暗暗惊讶于自己如今的记忆力。所谓智妖的属性，似乎已经在他身上体现出来了。

竹琪闷声道：“还真是厉害啊……我刚才听到散会的钟声，所以你今天一直都在殿堂上开会？”

“对。”

“给潼王提出了不少好建议吧？”

“好建议？”白尹嗤笑道，“愚民政策而已。”

“但潼王喜欢吧？”

“对。”

女孩忍不住质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真推行下去了怎么办？如果潼国真的富强起来的话……”

白尹打断道：“不关你的事，听话。”

“我听你的话有什么用？反正你在潼王跟前那么乖！”

听她这么说，白尹并没有生气，反倒从这语气里想象出了女孩嘟嘴生气的模样……等等，她什么模样？

这么一想，自从前天晚上遭遇以来，他还从未看过女孩的面孔。只是记得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把她压制在身下时，那种瘦弱纤细的体感。

白尹端起烛台，点燃，而后低声道：“竹琪，你出来一下。”

“不是不许我出来吗？”

“嗯，所以露个脑袋就可以。”

竹琪虽然还在生闷气，不过犹豫了须臾，还是照做了。

首先从床底下冒出来的，是两个黑色的小包子。细窄的绿色缎带，在少女的头顶两侧束起了两团圆圆的头发。而在脸颊两侧垂下的两缕黑长直发丝，又令这稚气满满的发型平添一抹少女的秀气。

当然，更引入注目的是少女的脸庞，尤其是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她眨了眨眼，略带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周围，于是那眼珠也滴溜溜转着，极为灵动，仿佛林间狡黠的小狐狸。而这整张面孔，也显得精致小巧，分外惹人怜爱。

竹琪上半身探出床底，而白尹蹲在床旁，两人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了两天两夜之后，这还是他们二人第一次认认真真打量对方的相貌。之前要么是压根没看，要么就是太暗了看不清轮廓。

白尹并不知道这女孩是怎么想的，反正他是颇感欣慰：“好了，回去吧。”

“你想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到床底下是个娇俏可爱的女孩子，会稍微舒心一点而已。”

“你……”尚且年幼的女孩想了好一会，最终也只憋出了一个词，“登徒子！”

不过白尹却不再调侃竹琪了。这倒不是因为不想，毕竟在紧张了一天之后谁都希望好好放松一下。他之所以闭嘴，只是因为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

那不是一个人的脚步声，是一群人的。

果然，转眼间门就开了，换了一身衣服的潼王漫步走了进来。而竹琪早已缩回到床底下，默默地不出声了。

白尹端着烛台迎上前去：“陛下，有什么事？”

潼王直盯着他，忽而叹了口气：“川先生，今天真的是辛苦你了。没有你，新法根本拿都拿不出来。”

白尹微微摇头：“说到底还是归功于陛下的圣明。陛下不撑腰，我在朝堂上就是个跳梁小丑。”

“小丑？那些食君禄养私肥的才是小丑！川先生大贤大德，为国为民，寡人得之实乃平生第一大幸事。”

“陛下言重了。”

“可是川先生，今后一定要小心啊。寡人能护你周全，可先生自己也应当心……”

“当心也没用，微臣已然是孤臣了。”

潼王一愣：“孤臣？”

白尹微笑道：“与所有官僚为敌，举国上下没有后援，宫门之外哪里都去不得。这不就是孤臣么？”

潼王长叹一口气：“孤臣……先生是何苦呢？”

“微臣是陛下召唤来的，自当尽心竭力。况且再孤也没关系，只要陛下在，微臣便安全。”

门没有关实，一阵阵寒风从门缝里穿进来，吹得烛火摇曳不止。而白尹端着烛台，那跃动的火光映照在他和潼王的脸上，仿佛两尊栩栩如生的雕塑。

忽然，潼王伸手拍着他的肩膀，叹道：“若是我潼国的官僚都像先生一般，这天下都拿得下来！”

白尹只是笑笑，没有接话。

“也罢，今日都累了，川先生就好好歇息。明日到寡人的殿上去，寡人要好好重赏先生！”

潼王说完，转身便走。

白尹目送着君主的背影，鞠了一躬：“陛下也请好好歇息。”

门又关上了。

等到脚步声走远，白尹便放下烛台，回到了床边坐下。

竹琪忍不住问道：“潼王刚才到底是来干嘛的？”

白尹低声道：“他大概只是想听那句话而已。我不亲口说，他不放心。”

“你们弄得好复杂……”女孩嘟囔着。

夜渐渐深了，于是睡意也愈发沉重。外面寒风呼啸，而这点了暖炉的宫室内却是温暖如春。听着外面的风声，身体却被暖意所包围，这更是令困意倍增。

沉默了许久，白尹低声道：“待会我熄了蜡烛，你再出来洗漱。”

竹琪问道：“今晚还要让我在床上睡？”

“对。”

“不行，男女有别，我在床底下更安全。”少女显然是对某只“大妖”的节操不怎么放心。

“谁告诉你……等等！”白尹显然是想到了什么，忽然站起身来。

刚才的睡意顿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头冷汗。

竹琪似乎察觉到了一丝异常，问道：“又怎么了？”

沉思片刻之后，白尹冷笑道：“你就睡床底下吧。你那里，比我这床上确实安全得多。”

女孩止不住纳闷：“为什么啊？”

白尹摇摇头，又坐下来，低头自言自语：“我好像稍微有点明白了……现在看来，潼王那模样是好一派正气凛然，实际上么……呵呵。”

“你在说什么啊？”

“啧，今晚专门跑一趟来，不只是邀请我，还要我以后小心点。这算是警告吗？这家伙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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