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傍晚,吏部衙门里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岳山来者,竹澄空。
他不紧不慢地步入衙门,见人就拱手作揖,而神色不卑不亢,很是淡然。官员们见了他,也纷纷还礼,却也仅限于还礼而已。
之前在大殿之上的一番对话,已经足以让他们看清形势。这位竹先生,是来找茬的,而他们身为潼王手下官僚,自然不能跟这人太过热络。就像是对待那位川先生一样,敬而远之。只不过川先生是吏部左侍郎,有公务交接,不可避免地要说那么几句话;至于这位竹先生,压根连话都不需要说一句,拱拱手应付一下就得了。
竹澄空在吏部里转悠了一圈,却一个字都没说。直到最后,他进了白尹所在的那一间。
在来之前,他就已经找人打探过了。面貌年轻得近乎少年,却在大殿之上谈吐自如的川先生,实在没法不让人印象深刻。
来到桌案对面,竹澄空又作揖行礼,这次却终于开口了:“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见川先生。”
白尹终于搁下笔,抬起头,揉了揉自己的额角:“竹先生有何指教?”
“听说您深受陛下喜爱,今天看来果然如此。吏部有尚书、侍郎、郎官、诸吏……有职位在您之上的,更有在您之下的。可我看遍了,却没看到任何人能跟您一样忙碌。”
“我是新来的,自然要更忙碌些,熟悉岗位。”
竹澄空微微颔首,看了看桌案上的文卷,大大方方地问道:“川先生现在做什么呢?”
“完善考勤法。”
“考勤法?”
竹澄空很确定,自己从未听说过这个词语。但光是听这三个字,似乎就能猜到一二了。果然,接下来白尹给出的解释正中他的猜测。
“这一条法令是专门管制官吏的。除了点卯之外,要考察官吏是否勤于本职政务,要监核工作进度。若有纰漏,明确追究责任。”
“衙门里本就有相应的规矩吧,为什么还要加一条考勤法?”
“各部衙门确实有规矩,但定规矩的人和干事的人往往没分开,规矩就形同虚设了。今后,吏部要增加人手,并且增加一条最重要的工作内容,那就是考察其他各部门的任务完成进度。从办事部门之外进行监督,才能真正行之有效。”
竹澄空凝望着那看似不起眼的文卷,却忽然觉得眼中之物一下子沉重起来了。
“川先生如此行事,难道不怕同僚嫉恨吗?”
“当然会怕。但若是这样便能喂饱百姓的肚子,令人人得以安居乐业,那我担惊受怕一点又何妨?”
“川先生果真是为国为民之贤啊……”竹澄空感叹了一句,话锋忽转,“但我作为竹氏族人,也是身负重任。今天来,主要是有些问题想要请教您。”
“竹先生请说。”
“听说您最近一直住在宫里,那天夜里大火起时,您有没有目睹什么异常之处?”
白尹挑了挑眉,反问道:“突然而至的火灾,不就是最大的异常之处么?”
“我是想问除此以外的……”
“除此以外就不好说了,毕竟外面有人在喊着火了,换谁在那里,也没心思在意某些不重要的细节吧?”
“这倒也是……”竹澄空不由得苦笑,“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扰川先生办公了,告辞。”
“竹先生走好。”
白尹站在原地,望着那渐行渐远的布衣背影,忽然有些慨叹之意。以前竹琪说他们岳山竹家如何如何正直的时候,他总觉得不以为然。可是现在,看看这位竹澄空先生……即使是见惯了阴谋与丑恶的白尹,也难以从此人身上的清苦气质中看出半点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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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了白尹,离开了吏部衙门之后,竹澄空缓缓散步到了王宫里面。
潼王早有旨意,任何人不得妨碍竹澄空先生调查,所以哪怕没有通行令牌,也没人敢拦他。但望着周围那些态度恭敬的侍卫和宦官,竹澄空的心头却只有一阵无力之感。
几天了,他没查到半点蹊跷,仿佛害死哥哥的真凶就是曾镬其人,而其他人清清白白……可是在出发之前,他和家里的长辈明明已经分析过了。最值得怀疑的人,应当是潼王才对。
绕了一圈,他又从宫里走出来,而此时天色已然黑透了。在寒风中披星戴月地走了好一段路,直至脚尖冻得都没有知觉了,他才终于回到自己投宿的驿站。
持岳山竹杖,可以免费入住各国驿站。不过这个待遇,其他各国的使臣都看不上。
原因无比简单,一言以蔽之,就是驿站都太过简陋。这次和竹澄空一同入城的另外两位使者,便是如此,进城之后就各自找好了落脚处。
来自洛国的苏桓,带着他的仆人与护卫包下了一家客栈,而且是普通人家无力负担的那种档次。夏国的那位小王子就更厉害了,直接带人住进了玉柔阁——那可是潼国之中最烧钱的地方。
竹澄空很清楚这些,但心态依旧平和。
只是回到自己落脚的那间小破房间之后,他就平和不下去了。
他看到,那张铺着干草的床上,有一块拇指大小的东西,在黑夜中散发着莹莹绿光。
那是飞青信。
问题在于,飞青信的传递范围最多只有十几里,而在潼国之内,他并没有哪怕一个旧识,除非……
除非竹澄群一家尚有幸存者。
想到这里,他顿时有些激动了,于是赶忙一手捞起飞青信。以妖力一催,那碧绿的小小物件转瞬间放大、展开,成了一张绢纸。可是其上散发的光亮实在太过微弱,让人难以看清字迹。于是他连忙站起身,从床旁的包袱里找出了火镰。
破房里无灯无烛,不过幸好这床是干草铺成的。他将一捆干草捻成长条,费了半天劲,终于以火镰点燃了。开头那两排字,立时映入眼帘。
【吾名萧木,是潼都的木类妖族。前些天的大火,还有竹澄群一家与曾镬的惨案,并非潼王解释的那样……】
借着短促的火光,竹澄空迅速读下去。可是读着读着,他越是惊讶,连嘴巴都合不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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