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曾镬却只觉遍体冰寒,近乎冻僵了。
春分未至,即使是正午时分日头也升不到多高。最近两天他是在死牢中过的夜,没有棉被,更没有火炉。他近乎六旬的身躯里,灌满了彻骨的冰寒。相比之下,这一缕冬日暖阳实在是杯水车薪。
但曾镬还是眯着眼,抻着脖子晒起了太阳——除此以外,他也实在没什么好做的了。
几十步开外,人山人海,几乎围了个水泄不通。身旁,则是整个曾家的四十多人。
在灾祸临头之前,曾家上上下下一共有上百口人。但在那场大火中,将近一半都葬身火场。而这两天,又有几个身子骨本就不太好的老弱冻毙在了那死牢里,于是现在就只剩这些人了……
包括曾镬在内,曾家的这四十七人全都跪在地上,双手绑缚于背后。在无数目光的包围之中,他们不约而同地都低垂着头,不敢与其他人的视线相对。
唯独曾镬例外。
这位前吏部尚书昂起头颅,任暖阳洒在自己脸上,眼皮一浮一动,似乎很是悠然惬意。忽然,他睁开双眼,目光正对着宫门上方的那些人——潼王、两个随身宦官、各部尚书。除了这些官宦权贵之外,潼王身旁还立着那一身布衣的俊秀少年,所谓的川先生。
曾镬盯着那少年,动了动嘴巴。虽然没发出半点声音,但他觉得对方一定能读懂自己的唇形。因为他要说的,无非就是简简单单一句话而已,并不难猜:
“总会轮到你的。”
无声地说完这一句话,曾镬便闭上嘴。但与此同时,他的肚子却叫了起来。
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他滴水未进,粒米未食,腹部有这种反应实在再正常不过。不过区区饥饿之感,对于曾镬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相比于这几天遭受的一切,实在算不上什么。
突然,站在宫墙上方的礼部官员中气十足地喊了起来:
“原吏部尚书曾镬,在京城中蓄养私兵,暗中举行大不敬之仪式,召唤异世大妖,并趁乱放火,试图点燃王宫,图谋不轨!今押曾镬于此问斩,并株连九族,以此清定乾坤,告慰死者在天之灵!”
话音未落,人群便喧嚣起来。咒骂与唾弃连成一片,反倒让曾镬听不清他们究竟在嚷嚷什么了。
宫墙上的那个礼部官员还在大声喊着什么,可是人群的喧闹更大声,于是曾镬几乎没听清宣判词的后半段。只是突然间,一个手持大刀的刽子手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令曾镬忽然意识到,那判词大概是念完了。而他只隐约听见了最后的那一句“午时三刻已到!”
在场有四十多个待斩死囚,刽子手却只有一名。所以便要从队列的末尾开始,一个个斩下去。至于跪在最首位的曾镬,显然是压轴的。
“诸位,该上路啦!”五大三粗的刽子手狞笑着,走到一个妇女身旁,拉开了架势。
曾镬扭头望去,认出那是自己的弟媳。在家族里,这女人的出身并不算高贵,因此平时总是谨慎小意,从不逾越什么规矩,但是今天……
两条粗壮臂膀扬起了雪亮的大刀片,在空中停滞了一弹指,猛然挥下!
曾镬忍不住闭上眼,只听到了头颅落地时撞出的脆响。
没有惨叫,没有告饶,没有哀嚎,干脆得令人心悸。
围观的人群中,骤然爆发出一阵格外高亢的喊叫,还有跺脚和鼓掌的声音……
曾镬忍不住瞥了一眼面前的人群,只瞧见了无数满面红光的脸庞。他们面孔扭曲,大嚷大叫,仿佛见着了金银财宝似的。其中大半都是男人,但也有女人,甚至还有好些孩童……
行刑仍在继续,但曾镬闭了双眼,什么都不想看。
刀锋与颈椎的摩擦声、刽子手的脚步声,都愈来愈近了。不久前仿佛还悠然自得的曾镬,也忍不住浑身战栗起来。深入骨髓的寒意似乎都消散了,只是脖子后面莫名其妙痒了起来。
砍了七颗头颅,刽子手忽然停下,叫徒弟换把刀来。
曾镬先是微微松了口气,继而又觉得自己实在好笑——早死晚死,差别无非弹指之间而已。
换了屠刀,刽子手又砍了几颗头颅,然后再换……就这样,换了七次之后,终于只剩下最后两个死囚了。
在此期间,曾镬一直闭着眼,不去看人群的目光,也尽量不在意人群中传来的声音。只是到了这时,他的耳畔飘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颤若游丝:
“父亲,我……”
曾镬睁开眼,微微扭头,正对上了身旁儿子的目光。
“你怎么了?”一向面色沉肃的尚书大人,此时居然翘起嘴角,挂上了慈祥的微笑。
曾公子极少见父亲如此和颜悦色,一时不由看呆了。
曾镬看着自己的儿子,微笑道:“害怕?哈……别怕,没什么好怕的,就疼一下。”
“父亲……”曾公子嘴唇抖得厉害,眼泪和鼻涕一起流了下来。
见儿子如此狼狈,曾镬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严厉责备,反倒问:“小子,你是不是最喜欢去玉柔阁?”
曾公子呆愣片刻,傻傻地点了点头。
曾镬笑道:“嘿,不瞒你说,我年轻时也是那里的常客。只是现在想想,自从入了吏部以后就没去过啦……实话讲,现在还真想去玩一趟。”
“去玉柔阁?”
“是啊,父子俩一起逛,大把大把撒银子!你争风来我吃醋,想想看,多有乐子哈……”
曾镬眯眼笑着,仿佛一个普普通通的猥琐老头。曾公子也傻傻地笑了起来,嘴角几乎要咧到耳后根。
只是就在这时,刽子手换好刀过来了,一言不发挥刀而斩。
曾镬闭上眼,脸上却还是被溅了一片温热。至于曾公子,头颅滚落地面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傻笑,眼睛都忘了闭上。
刽子手啐了口唾沫,笑道:“对不住了,尚书大人。你放心,俺的刀最快,绝对疼不着你。”
曾镬没有吭声,仍旧闭着眼,身子却忽然一软,倒了下去。
刽子手弯腰伸手去探他的脖子,却没摸到脉搏,不由讶然:“这就死啦?”
惊讶归惊讶,对于这位身经百战的刽子手而言,斩一个活人亦或是死尸,倒没有多大差别。相较而言,不可能乱动的死尸,下起手来还更容易一些。他拉开架势,在人群的助威呐喊声中,终于斩下了最后一刀。
干净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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