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白尹此人的事迹,竹澄礼早已听说过了许多次。无论是潼厉王宫中的重臣、大辩之上的少年英杰,亦或是阳昭城里翻云覆雨作义举的智者,每一次都是不同的角色,而且越来越浓墨重彩,令人难以忘怀。
但身为岳山竹氏的日常执笔人之一,他每天要考虑的事情很不少,多的是天下大事。区区一位惊才绝艳却势单力薄的智者,显然不可能分走他太多注意力。
但若是这位智者想要打破岳山惯例,那就由不得他不重视了。
今日下午,岳山靠近顶峰处的一方青石之上,置有两个蒲团。竹澄礼坐在其中一个上,而另一个,自然就是留给今日之客的。
坐在蒲团上赏了片刻的云景色之后,竹澄礼看到自己那一向清闲的堂弟,领着一个仪表清俊不凡的少年顺着石阶上来,到了青石旁边。
“你们慢慢聊,我去书库看看。”竹澄意发现这里只摆了两个蒲团,顿时明白自己这位五哥并不打算让自己参与谈话,于是相当识趣地告辞。
竹澄礼冲着弟弟点了点头,便看向那少年,指着蒲团道:“白先生可在此座谈。”
白尹看了看青石,又不禁打量了一下周围。
此处,位于山体边缘,附近的山势颇为陡峭,说是悬崖也不为过。在这种地方坐而论道确实潇洒,仿佛伸手便能摸到云,颇有世外高人之感。但只要纵身一跃,怕是能跌到半山腰去,摔个骨断筋折脑浆迸裂不在话下。而那个空蒲团摆放的位置,又恰好是朝向外边……
换言之,只要竹澄礼用力一推,白尹就要往后摔下去,享受到坠落于竹林之中的待遇了。
不过白尹并未犹疑,而是跳上青石,大大方方地在蒲团上盘腿坐稳,仿佛一点都没有因身后的悬崖而有丝毫惊惶。
竹澄礼依旧面色淡然,只是微微颔首:“早就听说了白先生年少俊美,气度不凡。今日一朝得见,果然如此。”
白尹微笑道:“竹先生倒也和我想象的一样,清雅脱尘。”
这种互相恭维的场面话,两人显然都没有放在心上,也不打算像某些好面子的人那样来回反复吹捧。竹澄礼和白尹只是恭维了一个回合,便很快谈起了正事。
先触及核心问题的,是竹澄礼。他直视着对面少年的双眼,问道:“白先生心系天下,令人钦佩之至。只是我实在有些不明白,为何一定要设立镖局?”
“自然是为了保护行善之人。”
“但据我所知,先生在阳昭城里的一番动作不仅解救了一方百姓,也赚了不少银两吧?花钱雇保镖,岂不是更轻松省事?”
“除了保护,镖局还能传递消息。就像是这次阳昭城之事,若是我事先得知了消息,确定洛都里是个什么情况,就会更有把握,也不至于如此仓促,生怕在我一番动作见效之前那位许太守先遭贬谪——若是那样,就前功尽弃了。”
竹澄礼微微垂下眼帘,思索半晌。
再抬起头时,他的目光愈发慑人,口中的话语也是毫不客气:“一个借着竹氏大义之名,能行走各方畅通无碍,能传递消息……这样的镖局,怕是任何一个有志于争霸之人都梦寐以求吧?我又怎能确定,你的所作所为是为了天下苍生之福祉,而不是自己的野心呢?”
话音未落,白尹却忽然笑了。仿佛对方这般不留一丝余地的质疑,反倒正中他下怀。
“竹先生,你没必要信任我。竹澄意先生应当已经告诉过你了,镖局的话事人并不是我,而是他。难道说,连你弟弟这样的正宗竹氏之人都不可信吗?”
“但开创镖局的章程是你的,用来运营的人手也都听你的话。十二弟没经历过太多人情世故,太容易被架空。”
白尹洒然一笑:“竹先生若是不放心,大可往镖局里多安排竹氏子弟。正好,我这边人手也不够,而竹氏弟子大都清闲。所以,你想安排多少人都行,我没意见。”
竹澄礼目光中咄咄逼人之意稍缓,但仍是摇头:“不行,此事并无先例。岳山一向清静无争,无论银钱还是刀剑之事,都从不涉足。也正是因此,才能取信于天下。若是破了此戒,岳山的千年基业都要毁了!”
一番掷地有声的话,伴以云雾间的山风,还有竹林随风轻摇的声响,更显得大义凛然。
可是白尹却笑道:“竹先生,何必呢?你早就知道这事没有先例,但还是愿意跟我面谈,这就足以说明很多了……再联想到半年多以前,潼厉王谋害潼国太史令一家之事,竹先生想的是什么,我大概能猜出一二。你也觉得,竹氏子弟需要保护,不是么?”
竹澄礼不由瞪大双眼,却闭紧了嘴巴。他很清楚,在拿捏好对方心思之前,怎么说都是错。
而白尹继续说着:“各国的太史令,其实并不怎么需要保护。真正需要保护的,是那些云游在外的竹氏子弟。否则要是某国太史令的儿子被歹人抓住,拿来要挟,那太史令该当如何?总不能次次都让史官们孤立无援,被考验人性吧?况且,若是有了竹氏掌控的镖局,各国太史令便可以与岳山保持不间断的联系,也就不会像这次一样,那太史令一家已然遇害超过一个月,岳山这边却还是不知情——”
竹澄礼突然打断道:“确实,我已有此意才会和你谈。但在此之前,我需要你实话实说。我另一个弟弟见过你,在潼厉王的宫殿之中。那么,你究竟是什么身份,什么来历?”
这个问题,也同样在白尹的预料之中。不过在给出一个过得去的回答之前,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先表明一下立场。
于是白尹反问道:“当时出使潼都的竹澄空先生嘛,我见过,但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萧木能知道潼王有诈?为什么萧木能准确将消息透露给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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