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改变后世的大事,在当时看来只是历史长河中的小小水花。只是几乎没人想到,微不足道的水花也能沉淀酝酿出巨浪,甚至推着大江改换轨道,流向另一个方向。
在这一年夏季的阳昭城里,所谓庆丰公司的成立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就算是知晓此事的人也大都没当一回事。此时真正广为流传的,是粮价的大涨大跌,官府的手段尽出,以及白尹践行宏愿而造出的大势……随着行走各地的旅客与商人,传奇般的事迹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之间飘向远方,化为传说。
于是白先生的名头也就愈发响亮,不过对于岳山之上的竹氏弟子而言,却有了新的难题。
“五哥,所以这部分应该怎么写呢?”岳山顶峰的一间朴素竹室之中,竹澄空端坐于案几之前,如此问道。
对面坐着的,是平日里主持编纂史记的主要负责人之一,这一辈竹氏子弟里的中流砥柱,竹澄礼。
他瞥了一眼置于案上的那几张纸,略微沉吟,而后说道:“该怎么写就怎么写,不多添一字,也不减一字。”
竹澄空摸起一片刚刚熏烤完毕的竹片,叹了口气:“五哥,你说得倒是轻巧。那白尹的所作所为,几乎是近几十年来的独一份。在大辩会场里发下宏愿,又去洛国践行——我若是这么写上,未免有吹捧他的嫌疑。把一个年轻人往那么高的地位上捧,我怕,不好向天下人解释啊。”
“不必多虑,岳山只需记叙,无需多余的解释。”
“可是从我们得到的消息来看,那白尹的行事手段实在是相当奇特。蒙骗、造谣、串通官府、低买高卖……称得上是不择手段了。可是偏偏,他不择手段所为之事却是打压粮价,救济一方百姓。”
竹澄礼问道:“那洛国的粮价如今怎么样呢?”
“已然稳定下来了,绝大多数地方都不超过一石谷四百五十文,基本上没多少人饿死。能有如此结果,白尹无疑是大功臣。”
“那就照实写呗。”
竹澄空点了点头,然而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但麻烦的还不只是这个。那天的大辩会场,我也在旁观,看到了白尹……其实我以前见过他的。”
“在哪里?”竹澄礼眉头一挑,“等等,你最近几年只下山过一次吧?”
“对,就是年初去潼都的那次。”
“你在潼都看到他了?”
竹澄空揉了揉眉心:“何止……我在潼厉王的宫殿里看到他了。那个时候,这白尹还是潼厉王的谋士忠臣呐!”
“潼厉王?”
竹澄礼顿时意识到,近来大放光彩的这位白先生,其背景恐怕比自己先前想象的还要更加复杂。
沉吟半晌,他突然问道:“还记得潼厉王死前,突然出现的那几十个字吗?”
竹澄空顿时了然:“你是说,揭穿暴君罪行的……可是写下那些字的,明明是我们竹氏的族人啊!”
竹澄礼颔首道:“对,应该是七弟的孩子。可问题是如今尘埃已定,暴君已死,那孩子为何还不回归岳山?”
“世事险恶,人心难测,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竹氏也不可能知晓一切啊。”
“或许……算了,没有证据,说再多也没意义。”
摇曳的灯火映照下,竹澄礼的双瞳随之明暗闪烁不定。而那欲言又止的猜测,则被他悄然埋藏于沉默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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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将那一头标志性的白发用头巾扎起藏好,戴上寻常方巾,再换上一身青衫,虵狼便成为了英俊不凡的书生——步入北安城时,他就是如此打扮的。
至于那些掩藏不住一身土匪气质的狼骑兵,全都被他留在了城外,安营扎寨等他出来。
进了城,虵狼便找了一间客栈住下,每日去下面的大厅与周围的酒馆里,忙于探听消息。这种事情虽说是可以花钱让人代劳,但如今虵狼觉得自己既然闲来无事,亲自去做也无妨。况且多过一道口耳,往往也会更多一些细节疏漏。
就这样过了十几日,虵狼已然收集了许多消息。综合考虑一番之后,他出了北安城,带着狼骑兵一路向南。
但他并没有意识到,就在这短短的几日之内,他已然被有心人盯上了。
“这混蛋来北安城干什么?”远远缀在虵狼后面,苏桓一边走,一边如此低声道。
在他身旁,同样弯着腰缩着脖子的楚沐刃则答道:“我怎么会知道。”
“我没问你,就是在想……”苏桓喃喃道,“前天我还以为他是发现了我们俩的行迹呢,可是现在看来,他压根没留意到我们。既然如此,那他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楚沐刃已经知道身旁这人只是将头脑中的思绪随口说出来而已,并不是真的问话,于是干脆沉默以对。但没过多久,他就没法继续沉默下去了。
“等一下,他停下来了。”楚沐刃拉住略有些出神的苏桓,低声提醒道。
苏桓反应过来,连忙将身子伏得再低一些,跟楚沐刃一起往旁边的杂草从里一躲,静静观察。
只见虵狼吹了一声极其响亮的口哨,然后就找了个一块岩石坐下。周围毫无动静,而他坐在岩石上,也没有再动弹,只是悠然等待着……
但草丛里的苏桓和楚沐刃就有些难受了。盛夏季节,野外多的是蛇蚁虫豸。他俩又不敢乱动,生怕被虵狼发现,于是就不得不忍耐着细小的蚊虫在身周来去自如,只用最隐蔽的动作赶走比较大一些的蛇虫。
就这样等了许久,终于,从远方传来了马蹄声。
骑兵的速度很快,从有马蹄声响起,到他们赶至虵狼面前,并没有多长时间。而虵狼也没有耽搁,连衣服都不换,跨上那黑色坐骑,便领着一百多人马踏尘而去了。
苏桓与楚沐刃面面相觑,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咱们没马啊,怎么办?”
楚沐刃想了想,答道:“没关系,我光凭双腿也能追上他们的马。”
苏桓指了指自己:“那我呢?”
“你……”楚沐刃暗暗一咬牙,“我背着你跑!”
苏桓顿时无话可说。光是想象一下那个画面,他就不禁感到头皮发麻了。
楚沐刃还以为他是担心跟不上,还补充道:“放心吧,就算背着你我也能追上他们。只不过必须动用一些妖力。为了防止被虵狼发现,就必须离得稍微远一些了。不过那么些人马会留下成群的脚印踪迹,不愁跟丢。”
苏桓长叹一口气:“我并没有担心跟不上,只是……”
“只是什么?”
“呃,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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