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想到“贵金属联盟”办理转账业务,把现金挪到安全的户头上,杰罗姆发现,通过数百级溜滑的石阶抵达下城区并非一件易事。
城里似乎人手紧缺,负责倾洒沙石的工人也不见踪影;供车辆通行的盘山路封冻已久,他亲眼见过一条雪橇犬跟坐滑梯似的眨眼溜过路面坚冰,不知滚到哪去。更别提平地冒出来的冰凌匕首般锐利,活物只怕没滚到头、已经给剖成片状。再过几天,兴许只能通过跳崖离开上层区——这点更坚定了他马上逃走的决心。
以杰罗姆的身手,此时也得亦步亦趋、谨慎小心地扒着栏杆,用去整整一刻钟,总算没摔跤到了地方。喘口气往四周望去,短短两昼夜,晚间的下城区差不多如同鬼域:缺乏照明,路上不见行人的踪迹,蒸汽管停止漏气,反而挂满一尺多长的冰锥。除了口哨般的风响,只有脚步声与他作伴,若非习惯于微弱的光线,现在只能依靠夜视戒指继续前进了。
三个兵身穿雪地行军的翻毛外套,围着篝火绕圈跑。再靠近一些,杰罗姆闻到浓重的酒气。胆敢在执勤时喝酒,除非指挥官是个饭桶,否则这几位都该被倒吊起来杖击二十。
发现有人接近,一个士兵停止绕圈,却懒得出言询问。打量几眼杰罗姆的衣着,他抹抹胡茬上的霜花,含糊地说:“迷路了,老爷?”
“这倒没有。”听对方语气似乎略带讥嘲,看来这家伙已经有几分醉意。“我只是挺奇怪,最近军队的章程改了不少吗?还是你们的长官对‘猫头鹰’特别照顾?”罗森步兵队伍里,晚间的望哨被称作“猫头鹰”,日间的叫“游隼”。就算离开了军队,杰罗姆仍习惯性地回他一句,忍不住想给这个兵一点教训。
仔细瞧他两眼,士兵说:“怎么,也是熬出来的?”
“差不多,退役士官。”
“向您致敬,长官!……哈!不嫌酒差劲,就让我请你喝一杯!”
“看来你还挺硬朗呢,尝过刺杖的滋味吗?就不怕大头朝下?”
“什么他妈的破玩意!老子才不惧呢!”喝醉的兵拍拍胸膛说,“都到这地步了,还有什么好害怕呀!让那些王八蛋都滚一边去!”
“这话从哪说起?”
士兵的同伴呵着气坐到积雪上,这个兵指指他们说:“看见这两个屁股下面坐的没?就是这些木头柱子……咱们就是搭架子来了,好把一个个都吊死在上头!过会儿还有弟兄来干这个活……不把人当人看……好像咱们天生是他妈**养的窝囊废!”
“吊死?又有人要给吊死了?”
“一点没错!换防的外地兵都派出去抓人,本地兵就管着支架子……操!吊死自个的朋友亲戚,上边的脑子有毛病啊?!亏他想得出来!难道咱们真不敢给他来那么一下?!”
“别说了!喝多了,别理他!”士兵的同伴拉着他坐在雪地里,伸手拍打他背脊,嘴里念叨着听不清楚的言语。喝醉的很快闷声不响,一双眼直勾勾盯着地面,脸色又青又白,看上去十分吓人。
照一般比例,卫城守军近三分之一该是本地出生的贫寒子弟,虽然近期不断加强训诫,现在看来,这伙人也已耗竭了士气。罗森军人服从命令已成反射动作,可这种不分轻重、一概扑杀的指令实在匪夷所思……究竟是指挥官神志不清、还是另有不为人知的隐情?搞不懂军队指挥权掌握在哪股势力手中,杰罗姆同样百思不解。拍拍士兵肩膀,无奈叹息一声,他也只好继续朝目的地前进。
离背后的篝火越来越远,杰罗姆心绪烦乱,用力踩着硬梆梆的路面。一开始为什么要到这里避祸呢?回忆着当初的动机,似乎那些考量也不无道理:正常状态下,“峡湾之城”是个交通便捷的不冻港,随时可以搭乘走私货轮前往科瑞恩,离境潜逃再方便不过;距首都较远,同时犯罪猖獗,许多专业罪犯会提前在这里建立藏身窝点。协会真要找上门来,一一排查难度很高,能争取点应变时间;加上怀特的特殊关系,算是条较安全的路线,自己和莎乐美又都不喜欢阳光,在这座北方城市过冬、简直是不二选择……
懊恼地踢一脚积雪,现在一切正好反过来——港口结冰、陆路封冻,怀特和艾文各有古怪,自己正准备效力于该死的奴贩……倒霉也不是这样吧?!一想到凯恩、以及差点宰掉他的密探尼克塔,森特先生就难以遏制想要高声咒骂的冲动。
正心头火起时,西南方向传来一阵诡异的轰响。转身眺望,隔着几个街区的大小建筑,只见暗红色苍穹下腾起巨大烟柱,眼神不好的只能分辨出一抹深灰底色、在望不见夜星的背景下冉冉上升。
不由得加快脚步,杰罗姆想找个地势稍高、障碍又少的位置仔细观看。等他紧走两步、小心攀上路边的叠石矮墙,正听见沉闷的爆炸声。脑子一转,他马上作出个合理猜测——爆炸发生在锅炉所处的位置,锅炉爆炸吗?事故还是人为破坏?
除此之外,他想不出附近还有什么能跟爆炸扯上关系。慢慢露出古怪的表情,担忧过后,杰罗姆难免有点幸灾乐祸……要是凯恩先生着急的问题早一步变为现实,这件事也就不难解释。至少现在用不着借助湿柴,高塔里的凯恩就能瞧见浓烟了。
第二波爆炸将不少点燃的碎屑抛上半空,烟柱又多一根,只是两道柱子被热力造成的空气流动来回揉搓,散乱地扭曲着。等了一会,新的热源始终没有出现,即便如此,杰罗姆也确定了自己的推断。三座锅炉中的两座看来已成历史,火光慢腾腾地壮大起来,这场倒霉事造成的损害、只怕正好作为“峡湾之城”最后崩溃的借口。
是不是该马上赶去?需要帮忙的应当不在少数……犹豫着磨蹭片刻,还有什么重要题没有解决吗?杰罗姆总感到事情不大对劲。
寂静被打破,附近不断冒出微弱的火光,居民们从睡梦中爬起来,交谈变得越发急促,很快有人往锅炉方向赶去。脑袋里忽然闪过石脸的忠告:冒烟之处危机四伏,瞧见火光就往贫瘠的方向找找……
森特先生左右一看——原来自己正站在贫民窟的界墙上。
贫瘠的方向?他心里苦笑着,无由感到一阵寒意。在既成事实面前、怀疑是否存在“命中注定”这件事,深究下去总没有好处吧?
从矮墙上向里看,贫民窟的住户鲜有出来观望的,几个人相互喊了两句,也就回到屋里接着睡觉。住在这反正享受不到锅炉提供的热量,半夜寒冷彻骨,也犯不着跑两公里去看半熟的死人。
目光扫视一圈,惊醒的住户纷纷返回屋内,只剩不远处一点绿光。模糊的人影擎着摇曳的灯火,仿佛正对他微微招手。杰罗姆泛起荒谬的感觉,轻轻跃下矮墙,往那人走去。
跨过一条结冰的阴沟,眼前的景象让他浑身一颤:绿光映照下,对方形容枯槁,是个装束怪异的老太婆。手里拿的并不是油灯,而是一段淡黄草叶,顶端正不紧不慢阴燃着,风吹不灭。老人身上的破烂衣衫缀满各色干燥后的古怪玩意——怪虫子、枯萎的花朵,以及白垩色泽、叫不上名字的贝壳。最糟的是,对方直挺挺站着,一双眼睛全是眼白,显然已经失明许久,此刻正木然“望”着自己,伸手指向黑洞洞的屋门。
杰罗姆估计,除了落荒而逃,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直接吓晕过去。就算见多识广,也不曾遇到如此诡异的场面。石脸的预言表面上似乎得到应验,带来的结果却令他无所适从。
老人突然开口,念出一串押韵的句子,声音嘶哑,却不含恶意。杰罗姆只听对方所用的语言、正是自己熟悉的那种,寒风中呆立片刻,也就矮身钻进了小屋。
现在他总算明白,世界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大。